李名觉：数字时代的东方音乐观察者

2025年5月的一天，宁波博物馆约我安排李名觉先生来宁波大学艺术学院进行一次学术讲座。祖籍宁波北仑小港的李名觉先生为20世纪最伟大的舞台设计家之一，曾任美国耶鲁大学舞台设计系主任，被誉为“世界当代舞台设计泰斗”。他成功地创造了新的舞台设计风格，受他的影响，美国的舞台设计从最初的二度平面发展为雕塑型的立体形式，他的舞台设计艺术因此被称为“标示出美国舞台设计史上的转折点”，影响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美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戏剧界，成为一个时代舞台艺术设计的象征。

李名觉先生坐在轮椅上为我们全院师生进行了一次非常精彩的演讲，由我进行全程英文翻译。耄耋之年的大师充满深情的演讲，深深感动了全场的师生以及浙江省内外慕名而来的艺术爱好者以及媒体记者。

当代艺术的发展告诉我们，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重视两方面素质的培养。第一，必须要有鲜明的个性。艺术的本能是一种表达，是一种媒介。艺术表达需要有鲜明的个性，需要有思想上的自我表达，只有充满了个性和自我表达的作品才会让艺术充满张力、灵魂和生命。第二，艺术家必须跳出自己专业的束缚，必须具有广阔的知识面、雄厚的专业视野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从达·芬奇到毕加索，从约翰·凯奇到白南准，无不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家对创意的追求永远和他们对科学、宗教、哲学和人生的思考分不开。达·芬奇对科技的兴趣，毕加索对非洲雕塑的理解，约翰·凯奇对东方音乐哲学的吸收，以及白南准对当代新媒体技术的痴迷和洞察力，无不反映了艺术的创意最终来自对生活中其他方面的理解，来自对生活和社会的思考。一个艺术家既需要“弘扬个性”，更需要“仰望星空”。

李名觉先生在和听众的对话中一再强调发挥个性和尊重个性的重要性。他的讲座的开场白就是让在场的听众不要去盲目相信主持人对他“过高的褒奖”，告诉大家对他本人的客观认识应该先把这些褒奖抽去，再通过自己的思考对李名觉这个人做出客观的价值判断。他认为对技巧的模仿不应该是一个艺术家最主要的追求目标。对于艺术来说，思想是第一重要的。他表示如果他的学生都去模仿他，通过他培养出了一大批“小李名觉”，那就是他教学生涯的失败。他反对模仿，尊重个性。他说他的课堂教学以项目为主，整个教学过程以思想的交流、碰撞和交锋为主。在布置项目时就说明每个学生为什么会被布置这个项目，上课过程就是让学生对自己的设计和创意做出说明。整个项目是在学生和老师之间不断地讨论、评价和交流的过程中完成，是一个思想交流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模仿技巧和传授技艺的课堂。

他提到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他在国内参加过一次全国性的舞台设计研讨会，曾经有会议主办方权威人士公开声称，中国舞台美术发展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向进一步的写实。这样的宣称让李名觉深感震惊，这样一个大国的舞台美术设计风格如果所追求的全部为同一个目标的话，那么艺术的个性去了哪里？舞美设计的生命力去了哪里？虽然李名觉自己通过非常写实的做法把美国的舞美设计从最初的二度平面发展为雕塑型的立体形式，但如果大家都去追求这一个目标，那艺术就失去了个性、生命和灵魂。

李名觉认为日益深入普通人生活的信息技术、互联网和Google搜索等如果使用不当，会对当代艺术造成极大的负面作用。因为网络的东西都是成熟和完成了的作品，艺术家需要的是探索的过程，需要的是思想，而网络是一种介绍和传播完成了的作品的工具，缺少对话，缺少思想。对信息技术的过度依赖会造成对艺术个性的极大制约，因为它会让人变得懒惰，不再思考。他一再强调，艺术家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思考和表达。但这种表达决不能成为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画地为牢和自我约束。作为一名杰出的旅美华人，自己的优势应该是一方面对西方戏剧舞台艺术炉火纯青的掌握，另一方面是自己是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在回答听众关于这两个方面的提问时，他都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优势。他对中国戏曲的舞台设计理念有着极为准确的理解，表示戏曲的舞台设计艺术实际上是在一种动态的表演中来完成的创作，而不是像西方舞台设计那样是一种静态的完成画面，舞台上的一座高山可以通过演员跳上一张桌子登高一呼来完成，演员在舞台上的一圈碎步，可以表示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已经完成。而这是西方戏剧所不具备的表现功能，也是戏曲的舞台设计不必学习西方理念的道理，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体系。戏曲舞台设计所要做的应该是让乐队回到舞台上来，让戏剧舞台成为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完成了的画面。关于自己作为华人的优势，李名觉并没有像常人那样强调自己作为华人在血脉和文化上的优势，反而强调他反对过多地宣扬民族主义，因为民族主义给当今世界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制造了太多的灾难、战争和争端。就艺术来说，他表示民族主义是件好事情，因为它带来了个性，带来了思想。拿自己和美国同时代的舞美设计师相比，自己的优势只是在于少年时代在中国的生活，自己所经历和目睹过的那种苦难生活是美国同行们所没有的。但这并不表明自己华人血统所生来具有的优势，而是因为自己的生活经历锻炼了自己的思想，而艺术是需要思想的。(https://www.daowen.com)

李名觉的话语中不断闪现出自己对艺术、对生活真谛的发现。他在强调艺术家需要个性的同时，更强调需要思想，因为艺术家思想的来源往往是自己专业以外的灵感。他强调虽然一个好的舞美设计家最终所呈现出来的作品是一种视觉表达的形式，但设计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来自视觉之外的，那就是对戏剧作品的研读、体会以及和导演之间有效的沟通。这样，舞美设计的最终目的就体现在它是戏剧表达中完美的一环，而不是舞美设计家为自己创作的一个视觉作品。

讲座结束后，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被问到去白宫接受布什总统亲自颁发美国国家艺术及人文奖的事情，他很坦率地告诉大家，自己当时并不是很愿意去接受这个奖，对于去还是不去领奖犹豫了很长时间。一方面因为自己非常反对布什总统，极不情愿去白宫让布什给自己颁奖；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如果拒绝领奖，以后他的名字将会慢慢地从美国媒体宣传中消失，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会产生不利影响。经过了长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才决定前去领奖。

艺术需要张扬个性，发挥个性，但艺术更需要思想，而思想的灵感来自对生活，对人生、社会和自然的发现与观察，艺术家一方面需要清晰的自我表达，另一方面需要有宇宙的胸怀，需要仰望星空，而不是抱残守缺，这是我对这场名为“对话李名觉”的学术讲座活动最深切的感受。

原载于宁波大学艺术学院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