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西晋文风演变研究成果

西晋文风演变研究成果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与张华、潘岳代表的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楚辞》传统华丽流靡的文风相碰撞。时代留给文士们的是人际之间微妙的交往,以达到政治集团的结盟。“情”中融于“气”,只是“情”尚未成为时代的主流观念。“诗缘情”成为指导这一时代文学创作的理论旗帜。

西晋文风演变研究成果

四、缘情绮靡——时代文风的理论总结

太康末年,随着以陆机为代表的吴地文士纷纷入洛,他们在吴地文化下形成的《诗经》传统的典雅庄重的文风,也随之进入了洛阳。与张华、潘岳代表的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楚辞》传统华丽流靡的文风相碰撞。最终由理论家陆机提出了属于这个时代的诗学观念旗帜,即《文赋》中的“诗缘情而绮靡”。因此,西晋文学凸现的是“情”,这完全不同于建安时代的“气”。西晋文士把精力投入到了现世的政治仕途之中。时代变化了,文士们已经淡化了建安时代文士济世的崇高理想,也缺乏正始文士的深刻和冷峻。时代留给文士们的是人际之间微妙的交往,以达到政治集团的结盟。因而,西晋文学呈现出“情多而气少”的品格

陆机在《文赋》中探讨众文体时,指出了“诗缘情而绮靡”。这不仅仅是对诗歌文体特征的总结,也是对这一时代诗歌发展趋向的理论规划。因此,“诗缘情”成为西晋时代乃至中古时代的文学理论旗帜。可以说,陆机对诗歌文体特征的总结,升腾到曹丕《典论·论文》中所云的“文以气为主”的理论高度;将文学的本体由“气”升腾到“情”的高度。为什么陆机能提出这样的诗学观念和文学理论旗帜?我们将从陆机所处时代的脉动、个人才性和家世感、文学传统的继承与濡染、兄弟挚友之间的切磋等方面来寻找。

1.时代的脉动:陆机所处的时代是从分裂走向统一的三国归晋时代。三国对峙瓦解了东汉大一统的思想文化局面,从而形成地域性极强的思想文化格局:以中原为版图的曹魏政权,其思想版图中儒学意识已极为淡薄。刑名思想盛行、玄学渐起。而以西南地域版图为主的蜀汉,其思想版图中出现了儒法思想平分秋色的格局。而以江东版图为主的东吴,其思想版图则恪守东汉儒学思想。三个政权之所以奉行不同的思想意识形态,是出于政治的需要。所以,儒学与玄学的对立,对文学观念走向的影响并不大。生活在不同疆域、奉行不同思想的人,他们能共同感受到的是东汉末年以来时局的动荡,人生的无常,生命的易逝。这才会有曹丕《典论·论文》中“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的人生悲慨。面对动荡的时局,仁人志士心中多了无限的不平之气,故而曹丕拈出“气”来概括文学,即“文以气为主”。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则从文本的角度,探讨了“文气”形成的社会原因。他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离乱,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91)曹丕把握到了他所处的时代精神,并提炼出具有时代精神的文学观念,即“气”。志深而情郁凝于“气”。“情”中融于“气”,只是“情”尚未成为时代的主流观念。曹丕之后,文学经历了近八十年的发展,到了陆机时代,“情”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张华已经提出“先情后辞”之说,(见陆云《与平原兄书》)并创作出一组动人的《情诗》。潘岳虽没有明确的尚“情”理论,但在他的创作中,最动人的作品还是悼念亡妻的诗作。陆机得时代之先风,在《文赋》中熔铸了“诗缘情而绮靡”的“新语”。“诗缘情”成为指导这一时代文学创作的理论旗帜。陆机提出“诗缘情”的诗学观念,才使得文学的“情”本体终于替代了曹丕时代的“气”本体。当然,我们从时代的脉动只能说明“诗缘情”观念出现是时代使然,但尚不能解释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观念的是陆机,而不是同时代的其他人?

2.个人才性与家世感:我们从陆机的才性与家世感的角度考察,才能理解陆机所具有提出“诗缘情”诗学观念的内在条件。据《晋书·陆机传》记载,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陆机家族不仅是东吴的世勋家族,还是文化世家,有很深厚的文化传统。在这样的文化家族中,陆机少年时代热爱文学创作也就不奇怪了。尤其是陆机天生就有才华,自然乐于属文,展示其才华。他在东吴时代就闻名一时。可惜,陆机的诗文佚失很严重,少年时代的文章不可得而知之了。我们从他二十岁时写的《辩亡论》就能感觉到他的政论水平;从作于太康元年至二年(280—281)所写的《赠弟士龙诗十首》能感受到他很高的艺术水平。尤其,陆机在吴国灭亡后曾退居故里华亭,潜心勤学近十年之久。陆机带着振兴家族声势的理想抱负,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学才华,赢得仕进的机会。他时常回味国家破败、家族覆灭的痛楚,思考个人前途命运,寻找个人情感的归宿与寄托。因此,他才会“每观才士之所作”,才会“得其用心”。试想,如果陆机没有经历家族毁灭及国家灭亡的情感剧痛,没有克振家声的理想抱负,他将失去“观才士之所作”的深层心理动机;即使他能“观才士之所作”,也未必能深刻体味到才士为文的深刻“用心”。正是陆机有浓厚的家世之悲,“情”也才成为萦绕在他心头、供他反思文学的核心观念。他在体味前贤作品的时候,才能得其“用心”。即体味前代才士是如何表达积郁在心的情感、情思。可以说,陆机“少有异才”的自然禀赋,是形成“诗缘情”诗学观念的基础。而陆机浓厚的家世之悲,是形成“诗缘情”诗学观念的精神馈赠。

3.“游文章之林府”:东汉以来家族是传承文化的重要方式。东汉末年的时局动荡冲击了北方家族文化传统,而南方更多地保留了家族文化传统。陆机家族作为江东文化大族,十分重视子弟的文化培养。陆机的兄长陆景“澡身好学,著书数十篇也”(《三国志·吴书·陆逊传》),他的弟弟陆云“六岁能属文”(《晋书》语)。从这些记载中我们能想见陆氏家族的文化氛围。陆机借助家族优裕的文化资源,能有条件“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我们虽不知陆机阅读学习哪些具体的文章,但可以通过他的作品略知一二。陆机的诗作中有不少的诗属于乐府诗系统。可见,陆机曾熟读了大量的乐府诗作。汉代设立乐府机构的目的是为了祭天地,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集民间歌曲,供宫廷娱乐。陆机在东汉以来的乐府诗中体会到了乐府诗的抒情功能。据《文心雕龙·乐府》:“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192)可见,建安时代的乐府诗摆脱了政教功能,发展了“抒情”功能。陆机在乐府诗中发现了文学的“抒情”功能,这对他形成“诗缘情”的诗学观念极为重要。陆机不仅沉浸在乐府诗系统之中,而且醉心于汉末的古诗。可以说,陆机曾优游古诗的“丽藻”之中。陆机不仅仅在汉末古诗之中,欣赏其“彬彬之嘉藻”,而且通过模拟古诗来完成自我的情感定位和个人的前途抉择。《古诗十九首》中的洛阳和游子思妇对陆机有很大的诱惑:洛阳——无论是东汉还是西晋,都是政治文化中心。洛阳有种种仕进机会,是实现个人功名和理想抱负的地方。陆机深知只有调整人生方向,加强对西晋政权的情感认同,像汉末的游子一样,前往洛阳寻求出路。可以说,《古诗十九首》点燃了陆机北上洛阳的激情。陆机在《古诗十九首》中体味到游子在洛阳的悲辛;理解仕途的坎坷,仕进的难得;明白游子内心的痛苦、焦虑和煎熬。这都加深了陆机的生命焦虑感。可以说,陆机与汉末游子在情感上产生了共鸣。甚至,陆机的生命焦虑远比汉末的游子更为幽深,更为浓郁。因为,陆机还自觉承担起重振家声的使命感。陆机在模拟古诗的过程中,无意识地融入了自己的家世之悲,融入了个人的生命焦虑和情感焦虑。可见,陆机学习模拟汉末古诗过程中,意识到“诗缘情”的诗学观念。

4.兄弟挚友之间的切磋:陆机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诗缘情”的诗学观念,还与兄弟挚友切磋探讨有关。陆机到洛阳之后,与张华、陆云等人相互切磋,互通有无,相互启发。陆云在《与兄平原书》回忆到昔日与张华父子、与兄长陆机探讨诗文的情景。他说:“往日论文,先词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193)陆云这里谈到的“往日论文”,可见,兄弟二人在吴地时主张“先词后情”。所谓“先词后情”,实际上是重视从文章的文辞入手,体察文章“文情”。因此,情词是有先后之分的。在西晋文坛领袖张华父子的启迪下,纠正了“先词后情”的偏差。陆机兄弟受张华父子的影响,开始意识到要摆脱模拟的路子,重视从个人情感体验入手进行创作。这便是“今日便欲宗其言”的真正含义。可见,陆机能形成“诗缘情”的诗学观念,与张华的启迪、陆云的探讨有关。

综上所述,陆机完全有能力、有条件提出“诗缘情”的诗学观念,他关于诗歌文体的特征理解,自然会升腾成为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念,也自然成为指导诗歌创作的理论旗帜。(194)

作为西晋诗学旗帜的“诗缘情”观念,在西晋文士的诗歌创作中是如何贯穿的呢?也就是说,西晋诗人的创作中,都缘了哪些情感?所缘之“情”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类:

1.“盛世幻想之情”:西晋时代,毕竟结束了从东汉以后的分裂局面。国家得到统一,这使得西晋的文士产生了强烈的盛世感。主要从西晋开国时期的傅玄、张华的作品中感受到这种盛世的幻想之情。傅玄创制的大量的郊庙歌辞,旗帜鲜明地拥护新朝,情感上是激情洋溢的。我们从傅玄、张华的作品中,已经感受不到正始文士的阴郁与深刻了。就连年轻的潘岳也真情激动地写下了《藉田赋》,歌颂晋武帝躬耕藉田之举。

2.“游宦之情”:这正是西晋王朝气象一新,文士们感到盛世来临,他们从情感上完全地认同朝廷,他们热衷于仕晋。不辞万苦,从各个地区来到当时的政治中心洛阳。陆机兄弟的入洛事件颇能说明这个问题。潘岳在元康之后,追附人品卑劣但权势炙手可热的贾谧,希望在贾氏集团中满足个人的仕宦之心。潘岳的《闲情赋》,是仕宦之情暂时受阻后的自嘲和慰藉。

3.“私谊之情”:西晋文士的集团化,有必要加强私谊之情,结成一定的联盟。他们很看重这样的私谊之情。张华出身“寒士”,深受贾充、荀勖等大族的排挤,张华延引陆机、褚陶、左思等一批文士,与他们结为一定的联盟。张华死后,陆机作《咏德赋》来悼念张华。石崇待人也很真诚,对刘琨兄弟有救命之恩。《晋书·石崇传》记载:“刘璵兄弟少年时为王恺所嫉,恺召之宿,因欲坑之。崇素与璵等善,闻当有变,夜驰诣恺,问二刘所在,恺迫卒不得隐。崇径进于后斋索出,同车而去。”《世说新语》也有类似的记载。

4.“儿女之情”:张华的作品中有《感婚赋》与《感婚诗》及《情诗》,确实让人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古往今来的诗评家皆曰其作品为“女郎诗”。潘岳怀念故亡的妻子的《悼亡赋》《内顾诗》《悼亡诗三首》,及悼亡子的《思子诗》,写得情深意切。在历史上亦属少见。左思的《悼离赠妹诗二首》,写其与妹妹左芬的生离之悲。左思的《娇女诗》,可谓是宦情破灭后的情感一大转向。通过家庭的亲情来慰藉痛苦的心灵。(www.daowen.com)

5.“生死悲切之情”:中国中古时代由于各种原因,出现了“人的自觉”。人们深切感受到生命自身的可贵和短暂,这也促发了西晋文士在作品中抒发“生死悲切之情”。陆机在华亭勤学时,模拟《古诗十九首》(此时《古诗十九首》尚未集结,但陆机模拟与后来的《古诗十九首》十分相近)。而《古诗十九首》在感叹的抒发中,突出的是一种对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195)陆机在《古诗十九首》中寻找到了故国灭亡之后的精神寄托和个体生命的慰藉。如《拟行行重行行》:“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伫立想万里,沉忧萃我心……”《拟今日良宴会》:“人生几何,为乐常苦晏。”这些诗句无不贯穿着一种个体生命的焦虑和悲情。这种浓厚的悲情来自于故国家族的变故。也正是陆机将悲苦之情、忧患之感贯穿于华亭时的五言诗作,才被当时的北方士人(如张华)看重,赢得钟嵘的“太康之英”的美誉。如果说在华亭的习作期,陆机的悲情来自于故国失落,只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那么,他赴洛途中和入洛以后,就把个人际遇写入悲情之中。如《赴洛二首》其一:“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吟。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伫立慨我叹,寤寐涕盈衿。惜无怀归志,辛苦谁为心。”写出了入洛途中,明知北上京洛,仕途险恶,却因“会比逼王命”而引发的一种深沉的忧患意识

正是由于西晋文士所处之世,已不是建安七子的“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时代,不可能做到“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而是处于三家归晋之时,拥戴新主、归附新朝,已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他们当然不会再像王粲那样望楼徒倚,惨怛憯恻,也当然不会再像阮籍那样彷徨歧路、玄默自晦。他们无可奈何地用文章博取功名,辗转于西晋宗室斗争夹缝之中。只能在“析文以为妙,流靡以自妍”中抒写生命痛感。总之,西晋文学是以“情”来凸现自家面目的。已经和以“气”为特征的建安文学完全不同了。也和以“玄理”为内核的批判性的正始文学完全不同了。

西晋文士冲淡了建安文士的崇高的责任感,缺乏正始诗文的冷峻的批判精神,他们的情感世界沉浸在世俗的社会之中,诗文在一定程度上缺乏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风格。他们在政治交往场合中赋诗时,想博取功名,只能在“析文以为妙,流靡以自妍”即追求诗文本身的华美上开拓。张华重视“先情后辞”,情辞并重。陆机、陆云兄弟早年重视文辞,如陆云《与兄平原书》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契而不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196)这都表明西晋文学进一步自觉了,更重视文学内质的美了。

西晋文士想以文章博取功名,他们对以往的文学传统加以认真学习,汲取营养,然后融化并灌注自我的生命体验。他们的诗文有明显的拟古特征,拟古就是对以往文学传统的自觉体认和学习,拟古不等于摹古,拟古也有了新变,拟古之作中有了西晋文士的自我生命体验。在对伟大文学传统的继承中产生新变,即“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求变求新是文学的要义,也是文士超越前人、享誉文坛的最终追求。

正如前面所分析的,西晋诗文创作空间和创作机制中产生了大量的诗文,这些诗文就往往成为政治性交往的手段,呈现出世俗交往性和功利性。诗文本身是为了加强世俗的人际交往的亲和,为了博得良好的政治环境和进身之阶,这一切都是功利性的。西晋文学正是呈现了这样的矛盾性,既要流誉京华,不得不把诗文写得华美漂亮,这就无形中促发了文学审美性发展,又有最终之功利之目的。由此可见,我们传统的文学观不可能像西方文学观念一样,做不到“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即无功利的审美性。

“绮靡”是陆机提出的诗歌审美最终之目标。关于“绮靡”的理解,历史上真是夹缠不清。(197)唐代李善去晋不远,其理解最为接近晋人观念。李善曰:“绮靡,精妙之言。”西晋诗人是怎样达到“绮靡”的审美要求的?简而言之,是通过两种方式完成的。

一是由抒情方式的转变。胡大雷先生发现此问题,并提出“逆反式抒情”。(198)西晋文士傅玄、张华、陆机、左思等人都有不少的作品,是以代言、拟言为抒情方式写作的。在这些诗歌中,我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这与建安、正始诗歌相比,抒情方式上有所新变。以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创作为例来分析,据梁代的钟嵘《诗品》的记载,“陆机所拟十四首”,(199)我们可知陆机的拟古诗原有十四首,到了梁昭明太子时候仅存十二首。这十二首拟古诗被全部收录到《文选》中。可见,昭明太子萧统十分重视这十二首拟古诗。我们不能简单地说陆机《拟古诗十二首》是“拟模实习之作”。陆机《拟古诗十二首》除《拟兰若生春阳》一首外,皆是拟《古诗十九首》。当然陆机的时代,《古诗十九首》并未结集。也许正是陆机的拟写,才引起萧统对《古诗十九首》的重视。宇文所安则认为,萧统从当时流传的五十九首“古诗”中选出十九首,是赖于他人的判断,陆机的拟作显然成为了选择的标准。(200)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中云:“约略可以推知为建安以前东汉末期的作品。”(201)学界对《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代虽有争议,有学者认为产生于东汉末年,有学者认为产生于建安时代。宇文所安解释说,这问题类似于“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实质上没有变化。(202)问题是,陆机为什么会选择古诗加以摹拟呢?恐怕绝非草率的、不加个人情感的选择。可以说是华亭时期的陆机在这些古诗中观照到自我的灵魂。陆机在《拟古诗十二首》诗题上标明“拟”,也表明是以“自我心灵”渗透其间,通过拟写来流露“自我”。绝非像论者所言“与创作者自我生命无关”的模拟。(203)总之,陆机在《拟古诗十二首》书写中,完成了“重温过去,参与现时,迎接未来的一种生命体验”(204)的再创造。

为什么陆机如此看重《古诗十九首》,并选择《古诗十九首》来拟写呢?也许《古诗十九首》中的洛阳和游子思妇让陆机魂牵梦绕。对华亭的陆机来说,洛阳——无论是东汉还是西晋,都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洛阳,自然充满了种种机遇,是个人实现功名理想的地方。《古诗十九首》寄予着汉末游子在洛阳游宦时的悲苦之情。陆机深知只有调整人生方向,加强对西晋政权的情感认同,像汉末的游子一样,前往洛阳寻求出路。《古诗十九首》点燃了陆机北上洛阳的激情。也许正是《古诗十九首》中,游子远游到东都洛阳,结果仕途坎坷,内心自然充满了痛苦、焦虑和煎熬,这都加深了陆机的生命焦虑感。退居华亭的陆机与二百年前的汉代游子情感上产生了共鸣。陆机的生命焦虑来自他的天道疏离感,(205)陆机的生命焦虑远比汉末的游子更为幽深,更为浓郁。因为,陆机欲建九合之功,显然是基于振兴家门。(206)尤其是陆氏的世勋家族到陆机时已成式微之势,荣光将逝。陆机自觉承担起重振家声的使命感。姜剑云《太康文学研究》中也说道:“既然并非朝夕间的随机抉择,那么陆机的终于仕于敌国,虽不能不说是为了功名,但恐怕还不只是为了一般意义上的功名。”(207)陆机的功名之心虽不及建安诗人“建功立业往往与统一天下,救民于水火”,“个人成分更多一些”。(208)但比起汉末游子的功名之念却多了一层振兴家族的责任感和紧迫感。

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的情感向度基本上围绕着“出处”展开的。《古诗十九首》中,无非是汉末游子之词和思妇之词。这“实质上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又说道:“其中思妇词不可能是本人所作,也是出于游子的虚拟。在穷愁潦倒的客愁中,通过自身感受,设想到家室的离思,因而把同一性质的苦闷,从不同角度表现出来,这是很自然的事。”(209)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也是如此的。其中《拟今日良宴会》《拟青青陵上柏》《拟东城一何高》《拟西北有高楼》《拟明月何皎皎》五首属游子词;《拟行行重行行》《拟迢迢牵牛星》《拟涉江采芙蓉》《拟青青河畔草》《拟庭中有奇树》《拟明月皎夜光》《拟兰若生春阳》七首属思妇词。不过,《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是亲身体验到在洛阳游学游宦的辛酸。是即时的情感体验。而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却多了一层“虚拟”,陆机在华亭时期并没有亲身体验到出游的种种辛酸。而陆机作为读者,以自我的心灵焦虑重温着游子之痛。以华亭“处守”,来追忆汉末游子的“出游。”以华亭的“现时”,参悟了二百多年前的游子的辛酸“过去”。“出游”是陆机在华亭时的最大愿望。无论是汉末的游子,还是陆机,“出”的精神落脚点也是一致的,即洛阳。“出”意味着有更多的机遇,有可能进入仕途,实现功名之念。汉末游子前往洛阳游宦的生活际遇,将是陆机的未来可能遇到的种种情景。陆机或幻想游宦洛阳的游子相聚同欢,听曲识心,激发入仕之情;或想游子方驾并游,感慨达官贵族,刺激进取功名之念;或想仕宦阻隔的游子做狭邪之游;或想游子倚楼听曲,顿息竞躁进趣之念,遂生携手同归之感;或想昔日同游好友,得机高升,却弃友不顾。这完全是陆机重温汉末游子的辛酸,为迎接未来入洛所做的心理准备。正是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陆机入洛之志弥坚。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之词,是穷愁潦倒的游子离别之思的虚拟,那么,陆机作为体味者,同样在《拟古诗十二首》中拟写了思妇之词,相比《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词,更显得沉郁。陆机的情感投射到曾活跃在洛阳的游子,再细细体味着游子的相思之痛,精神回到了游子相思的故乡、思妇身上。这种忧郁的情感又再次落到了自我身上。陆机并不甘心终生退守华亭。在故里华亭,他的情感游离到遥远的洛阳,也游离到200年前的游子身上。可一旦出游至洛阳,他的情感将游离回故国旧里,又游离回思妇。这八年间,陆机的情感世界陷入了“出处两难”的怪圈之中。陆机《拟古诗十二首》中的思妇词要比《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词更为波澜。他正是在“情曚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式的相参体验中完成创造性的转换。陆机的情感体验穿梭在“过去”与“此时”之间,也穿梭在“洛阳”与“华亭”之间。也许陆机才深刻地体味到诗文创作时“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灵境。《拟古诗十二首》中的思妇词,实质上是陆机对自己他日北上入洛,情感将所承担的思乡之痛进行预先设想。如果说《拟古诗十二首》中的游子词是陆机对入洛仕晋的思考,那么,《拟古诗十二首》中的思妇词是陆机思乡情绪的艺术呈现。陆机幻想思妇或是因丈夫远游不归,忧思堵心,却能百般体贴、理解丈夫的出游,但又摆脱不了思念之情,故而借抚琴来慰藉;或是秋夜仰望牵牛织女双星,感慨世间尚无良缘,只能引领独望;或是上山采琼花时,忧思忡忡,无心采撷;或是白天临轩织素,夜间独守空房;或是月色撩人的夜里,孤身徘徊,发出“离思难常守”的呼告;或是见嘉树郁郁,自比其心坚贞不渝,对丈夫忠贞不渝;或是折芳以寄远,睹物思人。陆机“互进”地体验着思妇的种种相思之情,实质上为迎接着“未来生活”提前体验着难耐的思乡之情。

可见,像陆机这样的代言、拟言的抒情,西晋文士出入作品情感世界之间。既体味着所代、所拟对象的情感变化,又有自己的情感参与其间。也就是陆机《文赋》中所云:“情曚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叶维廉先生分析中国诗歌的“不确定性人称”带来的审美意义时,说:“那便是让读者保持着一种客观与主观同时互对互换的模棱性。”(210)还有另一层意义,“不定人称代名词便是画家、诗人安排好景物以后,站在一旁,让读者(观众)进入遨游,感受。”(211)当然叶维廉先生是从对读者的阅读方面来阐发的,而我们所说的代言、拟言、抒情方式是从作家的创作角度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是“巧用文字”。西晋元康时代的诗人张华、潘岳、张协等人重视辞采,音韵,追求形似之言。如《诗品》论张协说:“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调采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212)这完全说明了文人对艺术本身的重视。这就造成了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所云:“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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