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翅鲸的月亮梦
身为一只海豚，我最怀念的，就是朋友大翅鲸古奇的“鲸跃”了。
那时，我还没被人类抓来这座海洋公园。我和古奇生活在大海，每天到处游泳。
夜里，古奇总是浮出海面，望一望月亮，然后潜入水中，快速游动。“哗”的一声，他猛然冲出水面，在空中翻转，画出一道好长好高的优美弧线。落水的声音很响，激起好大一片浪花。景象美得真是教我陶醉！
我好喜欢看大翅鲸古奇跳跃，尤其是当他张着那对鳍状的前肢在空中摆动，长久以来都让我以为他不是在跳，而是在飞。
我曾把我的想法告诉古奇，也算是一番赞美，没想到古奇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飞？还差得远呢！”之后，什么话也没说了。
古奇就是这个样子，态度总是冷冷的，像座冰山。但是我并不责怪他，因为我了解他。大翅鲸大多独来独往，不爱人家做伴，长期地独自旅行，造成他们孤僻的个性。古奇是只大翅鲸，难免也遗传了家族的这种性格。
不过，说古奇冷漠，那倒也不见得，至少我的经历可以作为证明。
记得两三年前，当我还跟着一群海豚过日子的时候，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艘捕鲸船。这艘船显然是以捕猎大型鲸鱼为业，然而那天，他们却连我们这些小海豚也不放过。“好久没找到鲸鱼，无聊得很，不妨猎海豚来玩玩吧！”顺着风势，我听到船上有人这么说。一下子，大家惊慌得不得了，散的散，逃的逃，都想拼命地远离这艘船。
也许该我倒霉，在那么多海豚里，我竟是唯一被锁定追捕的对象。
这些歹毒的人真的是存心想玩，他们也不撒网，就用一支一支的镖枪射。船行的速度很快，向我逼近，我越游越没力气，心想自己就快完蛋。正当绝望的时刻，一只大翅鲸出现了。“啊，看，那边有只鲸鱼！”船上的人大声叫喊着，掉转镖枪的方向。我这才有工夫喘口气，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大翅鲸游得非常快，在镖枪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他一头撞上捕鲸船。船身晃了一下，船上的人叫得更厉害：“快，快杀了他，他在攻击船！”第一支镖枪射了出去，但是没射中。紧接着，第二支镖枪即将发射。
我在一旁看着，紧张得很。大翅鲸不像海豚，他们躯体庞大，目标明显，迟早会成为人家的靶子。要命的是，这只大翅鲸却毫不畏惧地一直往前冲，根本不把镖枪当一回事。
“傻大个儿，快闪，别顾着冲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直担心着。
正当我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桩奇事发生了。
大翅鲸并没有再撞捕鲸船。他借着冲力，腾空跃起，横越过整艘捕鲸船。才一落水，掀起的猛浪晃得船身摇摆不定，有个人还因此掉到海里。我看见船上的人惊呼不断，一边诅咒，一边忙着救人，也看到大翅鲸扬长而去。
我从没看过一只鲸鱼能跳得那么高，着实愣了一下。待我回过神来，连忙赶上前去。“大翅鲸，谢谢你救了我。”我由衷地表示感激。
“不用谢。捕鲸船残害我们族类，应该得到教训。”
他的声音低沉，十分有力，简单的一句话，道出我们多少鲸族的心声。只不过，当他说完这些话，马上就走了，并没有给我多一点认识他的机会。
我望了望那头，失散的海豚伙伴又聚在一块儿，正准备重新出发。再望望这头，大翅鲸庞大的身影，像块大磁铁似的吸引着我。我的选择很明确，我并没有再回到海豚伙伴那里，而是朝大翅鲸走掉的方向游去。我决定要成为他的跟随者。而这，也就是独来独往的大翅鲸古奇身边为什么会有一只海豚“小跟班”的原因了。
起初，古奇并不习惯，但终究还是接纳了我。
我也很高兴能够成为他的朋友。
古奇的话很少，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看得出来，他对我这个朋友倒是挺照顾的。别说替我挡掉一些想来欺负的鱼类，就连遇上美味的磷虾，也总是待在一旁，让我先吃。他嘴里虽不说，但用意很明显，就是怕自己食量大，几口吞光，害我没的吃。你们说，古奇这么体贴朋友，哪会是冷漠呢？我很敬爱古奇。我们在海中生活，悠游自在，坦白说，那可真是我在海洋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但是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就是古奇对月亮似乎有一种痴迷。
夜里，夜色像被章鱼的墨汁喷染了一般。风在吹，风在响，古奇经常浮出海面，望着月亮，然后潜入海中，向天空高高地跃去。长长的前肢像对翅膀，青黑的身躯在月下粼粼发亮，那种跳跃的姿势总让我在刹那间把古奇当成一只鸟，一只飞往月亮的大鹏鸟。
有一次，我禁不住向古奇问道：“古奇，你那么喜欢月亮吗？”
古奇闷不吭声。没多久，他反问我：“你认为月亮上头有什么？”
月亮上头有什么？这倒是我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十分好奇，便说：“古奇，你为何这样问？”
“因为我想到那里去。”
一只大翅鲸想到月亮上去？古奇的话让我感到吃惊。我更加好奇，于是又问：“古奇，你为什么想到月亮上头呢？”
古奇像往常一样盯着月亮看，然后幽幽地吐露一句：“因为我常常梦见它，梦见我妈妈在那里。”说完，古奇沉入水面下，摆动着身体，缓缓地游走，晃悠的身影透显着庞大的孤单。
我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跟着他游去。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又多了解了一些事情。
古奇很小的时候，是跟着妈妈和其他两只大翅鲸在海里过活的。日子原本过得很快乐，但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捕鲸船。他们拼命地逃，总逃不过人类的追捕。古奇的妈妈是只很勇敢的鲸鱼，匆忙中把古奇托付给其他的大翅鲸，然后对古奇说：“孩子，永别了，妈妈会在天上想念你。”说完便径自游去逗引捕鲸船的注意，好让伙伴能够带着古奇逃走。不久，一支锐利的镖枪射中她的胸膛，鲜血在海上染成一片。
古奇哀鸣着，但不论怎么叫，都唤不回妈妈的生命。就这样，他成了一只孤鲸。
岁月一天一天地流逝，古奇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梦见月亮，梦见妈妈在月亮里远远地看着他，妈妈的笑容还是像以前那么慈祥。
古奇想到月亮上去，就是想再见妈妈一面，即使妈妈已成了月中的幻影。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不由得为古奇感到悲伤。我总在心里期盼，希望古奇达成愿望。不过，我也不时地纳闷着：“尽管古奇可以跳得像飞一样，但终究还不是真正的飞。他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地飞起来呢？”
其实，为了学飞，古奇已经自我锻炼很久了。他每天都用前肢拍击礁岩，以增进前肢的耐力。他整座海洋来回地游，好让体能保持最佳的状态。在我没跟着他之前，他还曾去过海洋的最深处，不仅是为了磨炼自己耐压的本事，同时也是去找一种罕见的水草——据说吃了这种水草，可以跳得更高。
月夜之下，古奇一遍一遍地跃起，一遍一遍地落下。月光遍染大海，扬起的浪花散在呼号的风里。
唉，看古奇这么努力，老天就算不吭声，也该帮帮忙吧？哪里知道老天赐给他的却是一再重复的命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月亮大得像圆贝的晚上。古奇望了望月亮，又像往常一样在海上飞跃。我待在不远的地方，目光被那优美的跃姿所吸引，完全没注意到从远处逼近的危险。
“没错！就是那只鲸鱼，就是两年前那只跳得非常高的大翅鲸。哈哈哈，真是冤家路窄，今天总算让我们逮到报仇的机会了！快，打开探照灯，加速前进，镖枪预备。”
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听觉。赶紧游过去，一瞧，老天爷，真的是以前那艘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捕鲸船。我连忙对古奇发出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当他猛然跃起的时候，一支发射出去的镖枪刚好在半空戳进他的身体。
古奇落入水中，在海里翻滚，痛苦地哀号着，一声一声像刀似的割在我的心头。
真是恨死了，忙乱中，我挺起头就往捕鲸船撞去。
船身晃也没晃。当一只海豚就是这么可怜，力量微薄得根本使不上劲。但是我不管，依然不停地向捕鲸船猛撞。我打定主意，即使赔掉这条小命，也要干扰这艘船的捕鲸作业，好让古奇有时间逃走。但悲哀的是，就算船上的人发现有只海豚在撞船，也都毫不在意。他们才懒得理会我这种小角色，他们要的是古奇那种“大货色”。
“跟着跟着，别让他跑了。”船上的人喊着。
古奇能逃走，当然最好。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就像两年前一样，他猛冲过来，一头撞在捕鲸船。
“他在攻击船了！快，再补他一枪。”
一支镖枪又射了出去。我听到古奇哀叫一声。我闻到海水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天哪！这样下去怎么是好？”我叫道。情况真是教我着急得不得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帮古奇，就只能用头不断地去撞船身，尽管撞得头晕脑涨，撞得伤痕累累，却总希望能把船撞出一个大洞来，把船撞沉。
古奇这时急速地游开，掉转回头，然后又撞了一次捕鲸船。
趁这个时候，那些狠毒的人拿戟不停地戳他，戳得古奇的身上又添了许多伤口。
古奇默默地承受下来，不再喊叫。他再度游开，游了好长一段距离之后，立刻掉头，笔直冲过来。
“好家伙，又想撞船。”
他们猜错了，古奇并没有撞船。他从水面下蹿出，飞跃起来，用力之猛，在横越捕鲸船的一刹那，居然就让连着船身的绳索，活生生地把镖枪从他身上连肉带筋地扯下来。
“哇，这家伙到底是鲸还是鸟？竟比两年前跳得还高还远！”
我听到船上的人这样大呼小叫。是的，我承认那时我也搞不清楚古奇到底是鲸还是鸟了。或者说，我那时真希望古奇是鲸也是鸟。我一定是撞得头昏眼花，就在我体力不支昏过去之前，朦胧中，我没听到古奇落水的声音，仿佛只看见有个庞大的黑影一直往天边飞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隔天的早晨。海上的波浪不晓得把我送到哪里，我既没有看到捕鲸船，找遍整个海域也没发现古奇。古奇是生是死？飞成了，还是没逃过捕鲸船的追猎？一时竟成了谜。
半年以后，我被人类捕获，送到这座海洋公园来。在这里，海豚训练师教会我许多逗游客开心的花招，顶球、拖浪板、跳圈圈，向观众泼水。大家都很喜欢看我表演，然而我却时常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为了生存下去，一切的无奈都只能往肚里吞。
是秋天里月亮最圆的那个日子吧，海洋公园拥进了不少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在欢度所谓的“中秋节”，笑声四处听得到。为了表示庆祝，海洋公园特地在晚上加演一场。在等候出场时，我望了望月亮，不禁又想起了古奇。
月亮虽然圆，但仍不免有些斑驳。我听过一些说法——有人说那些斑驳的阴影是株桂树，有人说是一只兔子，也有人说月亮上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片沙石和大大小小的陨石坑。
我在心里默想着古奇和他的妈妈。我宁可相信那些阴影是两只大翅鲸，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悠然自在地在月亮上头徜游。
是的，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