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先生的身份
熊猫先生原本住在动物园，但他现在离开了动物园，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
他是来体验人生的。而早先住在动物园，他只能被游客观赏，一天到晚傻乎乎地待在笼子里，根本体验不到什么东西。
当初，他跟动物园园长提出这个想法时，园长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体验人生？”园长睁着大眼睛说，“喂，你要搞清楚，你是一只动物耶！”
熊猫先生回答说：“为什么动物就不能体验人生？”
“别去。住在外头，你很可能没有竹子吃。”
“没关系，我改吃青菜豆腐。反正我吃素。”
“你也很可能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大楼上头丢出来的钢琴砸到。”
“不要紧，我脑壳硬得很。”
“你更可能被坏人拐去，强迫你在夜总会里跳脱衣舞。”
熊猫先生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园长，你觉得我有这么笨吗？”他转了个圈，秀了秀他的身体，“何况我全身都是毛，有必要穿衣服吗？没穿衣服，怎么跳脱衣舞呀？”
好说歹说都无法留住熊猫先生。园长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让他离开动物园，去体验他所谓的人生。当然，为了感谢他多年来为动物园所做的贡献，在他离开之前，园长还是给了一笔钱，好让他安顿刚开始的生活。
外头的世界花花绿绿，比起动物园的单调日子，那可真是天壤之别。熊猫先生上百货公司，看电影，逛夜市，每天都玩得很开心。他既没有被钢琴砸到，也没被坏人拐去跳脱衣舞，一切都很平安。只不过，当他走在街上，总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咦？这个人怎么穿着熊猫装在路上乱逛？”“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这些人也没多问话，就匆匆地走掉。
城里的人够忙，忙得连一点警觉心都没有，竟没察觉他是一只真的熊猫。
“这样也好，我更可以好好像个人似的去体验我的人生，不必招来无谓的干扰。”熊猫先生这么盘算着，日子也就过得更愉快了。
但人生总是充满各种的问题。有一天，当熊猫先生发现，他就算是每天都吃萝卜干，而不吃青菜豆腐，仅存的钱也只能过半个月。望着那些少少的钱，熊猫先生开始有点开窍，因为他开始有了烦恼。
他知道他必须赚钱养活自己。于是他就去找工作，但不幸得很，他却到处碰壁。
碰壁的原因很多，大部分是因为他的条件不符合雇主的要求。
比如说，当雇主要他提出任何学历或资历的证明，他却只能给出一张白白的卫生纸。（老天爷！早知道就请动物园园长写封介绍信。）
或者，当雇主问他：“你是蓝的？还是绿的？”他却傻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回答：“在我身上只有黑跟白，没有蓝跟绿的问题。”一听这话，雇主当然不会想用他。他真的是在动物园待太久了，不晓得想在这个社会活下去，一定要有颜色来当标记。而且，什么颜色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讲黑白。
或者，有个雇主打量他全身，然后很严肃地问道：“你穿着一身熊猫装，我都弄不清楚你是什么人。”然后又更严肃地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中国人？”
这下子，熊猫先生可傻住了。他想了一下，不打算欺骗雇主，决定说老实话：“我觉得我不是人。可是我好想做个人。”他的样子也傻得够可爱了，“真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做个人喔！”
这是什么答案嘛！雇主差点就脱下鞋子把它扔过去。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个工作，是在一家幼儿园里上班。
“我们幼儿园刚开不久，很多设备还没弄好。现在园里正缺一张椅子。看你个儿挺大的，又穿熊猫装。这样吧，你来当我们的椅子如何？”幼儿园园长对自己的点子感到得意，“熊猫椅，嘻嘻，挺不赖的！小朋友一定会喜欢！说，你愿不愿意？”
有钱赚当然愿意。不过当椅子可不能乱动，也不能让小朋友知道那不是真的椅子。于是他每天一大早就到幼儿园，在小朋友还没来之前，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小朋友来上课了，坐在他的背上，听老师教他们“一加一等于二”或者“This is a book”，直到下课大家都放学回家，他才站起来，伸伸腰，结束一天的工作。
小朋友果然喜欢“熊猫椅”，大家都抢着坐。
陪着小朋友上课，他也喜欢，更何况他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在受教育呢！
平常，老师总会出些问题，要小朋友动动脑。通常呢，熊猫先生也会在尽本分当一张椅子的时候，一边跟着想答案。可是这一天，老师出的问题却让熊猫先生气馁极了。
“小朋友，说说看，”老师说，“你们长大以后想当什么样的人？”
“我！”“我！”“我！”大家都抢着举手回答。有的说想当航天员，有的说想当急冻人，有的说想当蜘蛛人，有的说想当面包超人，有的噼里啪啦叽里呱啦地说想当噼里啪啦叽里呱啦一共八张嘴巴的人……
大家都说得很高兴，只有熊猫先生心里闷得很。因为他不是人，根本没资格想这样的问题。
依照一般的情况来说，旁听生都比正科生要努力。更何况熊猫先生一动也不动，像在参禅似的，自然会把问题参出一种敏感度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个让熊猫先生心理受到严重伤害的问题，竟像装了弹簧似的，从幼儿园程度一跳跳到大专以上的程度，而且在着地之前转身换了一个形式，那就是：“论熊猫之成为人的可能性，兼论熊猫与纯粹理性之关系，再兼论熊猫如何发现自我之本性。”哇！简直都可以拿来当博士论文的题目了！
想到一个好题目，熊猫先生胸中阴霾顿扫，乐不可支。一乐，他就忘了自己还在当椅子，高兴得跳起来，而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小朋友，还让其中几个摔了跤，撞伤膝盖。
这张“椅子”也未免太不稳定了。既然惹了祸，幼儿园方面便决定请这张“椅子”走路。
心情一时的激奋竟让熊猫先生失了业。熊猫先生垂头丧气地离开幼儿园。在回家途中，他走进一座公园，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
“年轻人，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呀！”
熊猫先生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位和蔼的老爷爷。一则因为人家的关心，一则也是因为有苦无处可诉，所以他就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老爷爷。
“呵呵呵，”老爷爷笑着说，“人生的路挺长的，干吗老爱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呢？”
老爷爷跟熊猫先生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让他宽心不少。
不过老爷爷临走前，却问了熊猫先生一个问题：“你刚刚说你是一只熊猫？还是说你是一只猫熊？你究竟是怎么说的呢？”老爷爷有点老糊涂了，“熊猫？猫熊？唉，算了算了，活到这把年纪，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这个问题。袜子不论左边右边都可以穿。唉，算了算了，别问，别问。”
老爷爷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这个问题却在熊猫先生心里激起很大的波澜。
“是啊！老是想当个人，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是熊猫还是猫熊？”
身份的定义问题困扰着他，而且困扰到了极点。回到家后，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怎么想就是想不出自己到底是熊猫还是猫熊？他头痛脑涨，身体发热，两颗眼珠成天转来转去的，有时还冒烟。
他捶胸，他顿足——忽然间，他摸到身上某处似乎有一道拉链。再摸摸。没错，那的确是一道拉链。他尝试把那道拉链拉了拉，怪怪，居然还拉得动！
这下，熊猫先生可明白了。原来长久以来，他一直被一层厚厚的毛皮裹着，裹着真正的自己，想不到竟也裹了这么多年。
哈，只要把这层毛皮解掉，他就能知道自己真正是谁。
熊猫先生顿时兴奋起来，赶紧拉身上的那道拉链。他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身上的那套“衣装”，好知道自己真正是谁。
毛皮终于解掉了。可是——
熊猫先生站在镜子前面，反复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竟还是一副壮壮的身体，白白的毛，一双黑黑的眼圈，一对黑黑的耳朵，以及一个黑黑的鼻子。想不到解开毛皮之后，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熊猫先生实在迷惑到极点。但只迷惑了几秒钟，他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笑笑，一直笑个不停，最后笑出了眼泪。
泪水流到嘴边，用舌头去尝尝，嗯，果然是咸的！
（刊载于《国语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