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的风花雪月
周瘦鹃的风花雪月
紫罗兰是周瘦鹃一生的招牌,也是周瘦鹃一生的动力,我不敢说没有紫罗兰就没有周瘦鹃,但可以说没有紫罗兰,周瘦鹃就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周瘦鹃了。紫罗兰是周瘦鹃爱情生活的物化与象征,因为在紫罗兰这个象征的后面,隐藏着一场风花雪月的缠绵爱情,她就是英文名为violet的上海务本女学校花周吟萍。
袁寒云给周瘦鹃的“紫罗兰庵”朱文印题的边款,有这样的话:“右抱明珠,左挥涕泪”,真切地描摹了周瘦鹃在这场恋爱中的形象,一方面他先后娶了胡凤君、俞文英,过着平静的家庭生活;另一方面,周瘦鹃右抱明珠的当儿,却扭脸想着周吟萍,用空出来的左手,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暗抆因爱情未遂而涌出的热泪。
周瘦鹃生前曾留下了近百首《记得词》,像郁达夫的《毁家诗纪》一样,每首后面都有详细的本事可稽,可以称作周瘦鹃之“爱的供状”。这些诗幸亏有郑逸梅录副,才得以在很多年后,在《周瘦鹃回忆紫罗兰》一文中披露出来。虽然目前我们看到的诗不过三十余首,距离百首尚有相当的距离,不过我们还是要感谢郑逸梅,若无他这一番收拾丛残,我们也许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把两周爱情的兰因絮果昭然若揭地暴露到世人的面前。
周瘦鹃十六岁丧父,十八岁即自谋职业,执教于民立中学。民立中学在上海城厢南门附近,周吟萍的家正好也在那里。每天,周瘦鹃来民立教书,周吟萍则从这里出发,到城西的务本女学上学。
傍晚,城南花巷,周瘦鹃早早地伫立在那里,等待周吟萍放学回家。日后,周瘦鹃吟道:
圆姿艳艳髻峨峨,瞥睹仙姿堕爱河。
记得城南花巷里,痴心日日伺秋波。
也真是痴心,每天就盼着这么一次邂逅。有时正好错过了,周瘦鹃就走到周吟萍的家门口,希望能“偶睹倩影于一瞥间”。如果没有见到,周瘦鹃就会觉得心旌摇摇,安不下心来。
慢慢地,周瘦鹃的举动牵动了少女敏感的心,周瘦鹃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了周吟萍生活中的必然,要是哪天没有出现,生活中就仿佛少了什么。
终于有一天,一封信飘落到吟萍的掌间,是那个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周君,也就是每天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小伙子寄来的。犹豫再三,周吟萍回了一封信,周瘦鹃“记得九天颁玉旨,簪花小字满鸾笺”。通过来鸿去雁,两人的心更贴近了。周瘦鹃每每用自己赚到的稿费给周吟萍买点小礼物,以博取她的芳心。
然而,两人的距离虽近在咫尺,却横亘着一条沟壑,周吟萍自小订婚,周瘦鹃门第清寒。
清贫书生,富家小姐,这样的恋爱一开始就落了俗套,成为“五四”前后鸳鸯蝴蝶派抒写不尽的老套题材。作为一颗尚未升起的文坛新星,周瘦鹃以自己的经历而言,已经被打上了“哀情巨子”的烙印。周瘦鹃从哀情起步,眼泪和心痛成了他早期最常见的装饰。
接下来的故事还是戏剧性:
周吟萍新婚三朝回娘家,周瘦鹃冒了一番险,“托词称贺,藉谋一面”。在周瘦鹃眼中,别人的新娘周吟萍“低眉蹙黛,有楚楚可怜之色,而微抚其所御浅色丝手套以示意”。示什么意呢?原来这双手套是周瘦鹃的赠物,以见别人的新嫁娘而不忘旧情人也。
我们现在读这样的故事,愈读愈见其古色斑斓,愈读愈感觉似曾相识,这样的故事在那个时代的文人笔下层出不穷,而一旦落到现实的周瘦鹃身上,也颇怀疑这故事不怎么真实,有没有周瘦鹃的创作或臆想的成分。
周吟萍寄情于旧情,送周瘦鹃银笔和银水盂,周瘦鹃觉得这是勉励他努力文事。因为一方已有归属,两人的书信交往更频繁了,居然红娘传书一样,由女方的中表姊妹作了双方的“青鸟使”。随后,周瘦鹃在一首诗注中转录周吟萍来信说:“想当初我也曾几次三番的想抵抗,然总没有效果,后来退一步想,我譬如寄居此间,保持清白,以后慢慢再作道理,一年工夫,居然被我捱过了,这恐怕也没有第二人所能办到的吧!”
说到这里,不禁同情起周吟萍的丈夫来,结婚一年,无所事事,这个丈夫也真做得窝囊极了。我甚至想到了内衣裤上打满死结的贞女、一有风吹草动就警惕地竖起耳朵的野兔,和中世纪戴有贞节锁的西方贵族妇女。
到这个时候,周瘦鹃无疑是成了第三者插足的一员了。“五四”风潮提倡的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一直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大肆倡导的精神,碰上现实的阻碍,虽然两人有过了自由的恋爱,却冲不破婚姻的阻碍,结果落进了守贞的旧路。
下面这首诗可以一说:
楼头依约见仙姿,一味相思一味痴。
记得连天风雨里,为伊引领立多时。
这首诗的注是这样的:“某岁春,伊家为避兵故,暂住城北租界,一日予过屋外,瞥见其适在楼头,因痴立对街一市肆前,藉微波以通辞,虽风雨迷蒙,沾衣为湿,弗顾也。”如果索隐的话,应该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淞沪会战。在这场短暂的战争中,人们期望的倾城之恋并没有产生,而只是盈盈一水间(如果雨也算),脉脉不得语式的古典情怀,令人想起“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或“悄立桥头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诗情画意来。周瘦鹃的爱情一如他的小说一般,有着凡庸的套路,难怪他不欣赏张爱玲的小说,而只对东吴闺秀作家叫好。
周吟萍嫁后一年,周瘦鹃也结婚了。两人在婚礼上又见面了,一方是新郎,一方是观礼的友朋,在周瘦鹃的心里,分明有了别样的滋味,而在周吟萍的心里,守贞一年的结果竟是这样,这个贞还守得下去?
我又想到前面说过的“右抱明珠,左挥涕泪”的形象了,这或许真是周瘦鹃的绝佳形象。
结婚之后,周瘦鹃沉浸到了爱河之中。他在《九华帐里》描写了新婚的快乐,却浑然未觉周吟萍的双人床上还是一年前那种冰凉的氛围。据郑逸梅《金玉良缘记》录包天笑在周铮与梅花馆主郑子褒之女郑玉带的婚礼上致贺词时说:“(周瘦鹃)蜜月期间,又尝撰一短篇小说,曰‘九华帐里’,述其洞房花烛夜与新夫人燕婉之情,语语率真;今则儿童小说之主角已骎骎长大,又将消受九华帐里之温柔滋味矣。”二十多年后(1944年春)包天笑还记得《九华帐里》,可见这篇文章在当时的影响,想必周吟萍也有所闻她终于对丈夫敞开了身体,可谓一年之功,毁于一旦。周瘦鹃在《芳心一寸渐成灰》一诗的注中这样说:“彼嫁后守身一年,意有所图,因予别娶而遂灰心,于是前功尽弃,委曲求全,而怀孕于两年之后矣。邮来一书云,我虽守过一年,而你已与人结婚了,这也不能怪你,我深悔不曾向你有所表示,这都是我不肯多说话的害处。总之,这样一来,我很觉灰心,以为你是没有真情的人,(现在我已不是这样想了),心中一懈,就此前功尽弃,这便是我作为今生和你无缘的证据了。”
周吟萍既与周瘦鹃恋爱了,却不退亲;既与丈夫结婚了,却又守贞;既守贞了,复又有所图;既有所图,却还是前功尽弃。我们固然可以理解当时女子的这种无奈与委屈,却也可以看出,这种步步退守的方略简直不合逻辑。从自由之身,退守到保留底线,终至退无可退,还不如开始就一步不让,也许更有回旋余地。
有时软弱与愚蠢简直可以画上等号。
然而真到了一边娶妇,一边嫁夫之后,两周的爱情却反而跨开了一向忸怩的步子,无所顾忌起来。那年九月初三,日已薄暮,两人在认识六年之后,双手开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双方都有了性生活之后,一个撇开了老婆,一个瞒住了丈夫,开始促坐密语。先施乐园摩星塔密会、剧院共观《梅花落》、理查德舞厅共舞、音乐会观光,两人的足迹甚至走出了上海,到了苏州留园,在冠云峰前“盟心誓与石争坚”,在虎丘古鸳鸯圹小立。两人甚至还到了无锡,同游了梅园。这一段发展之快,叫人惊诧。
一方面,周瘦鹃在沪上交游广阔,声名鹊起;一方面,周吟萍作为少妇,也找到了自己的空间,在周吟萍母亲的默许下,两人热热烈烈地发展了起来。当年的中学穷教师,已非吴下阿蒙,而周吟萍母亲眼中的富家子弟、金龟之婿在比较之下,已经黯然失色。于是,两人罔顾物议,忘我地互动了。在此,我无意揣测两人的关系达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与前相比,这样的发展已经不得不叹为神速了。
其间,周瘦鹃次子在花园池塘中溺亡,周吟萍特地去函抚慰,两家好像成了通家之好的亲戚。随后,周吟萍独自到南京谋职,开始了职业女性的生活。
抗战爆发,周瘦鹃不忘要周吟萍与自己一起流亡,孰料周吟萍到了南京,生活一变,眼界一开,昔日周瘦鹃的恋情已经不足以打动她了。周瘦鹃打着如意算盘,惶急万状地觉得只有自己能够卵翼周吟萍,而周吟萍“不顾也”。
当人处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时,眼前所见无非是他(她),一旦到了广阔的天地,才发现人生的选择那么多样。
周瘦鹃开始了流亡之旅,赴南浔,到杭州,走安徽南屏村,最后回到敌伪时期的上海。而周吟萍则独自奔赴湖北与四川,到了陪都重庆,直到有一天知道父亲逝世,才回到上海奔丧。三月假期易逝,周吟萍不准备在上海逗留,“割慈忍爱投荒去,影只形单倍苦辛。记得临歧频嘱托,愿君为我慰萱亲”。周瘦鹃写道:“予与乃母百计留之不可得,盖渠有难言之恫,翻以远行为得计也。”至于有什么不得已之苦衷,外人不能知道,但既然可以抛母别爱而行,则必有更有引力的在等着她,不然,茕茕弱质万里投荒又是为了哪般?
周瘦鹃的《记得词》到此已接近尾声,自己既然与周吟萍今生无缘,他希望他们的子女能结为姻娅。无奈这次父母已经做不得主,虽然得蒙周吟萍首肯,却有一天看见周吟萍的女儿“比肩已自有萧郎”,“向平之愿又成画饼,徒呼负负”。自己不成,寄之儿女以结丝萝,原本就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不是为儿女考虑,而是为自己盘算。
据郑逸梅说,后来周瘦鹃和周吟萍冥冥之中上天还有一次安排,周瘦鹃新鳏之时,正好周吟萍已寡,周瘦鹃“颇有结合意,奈吟萍却以年华迟暮,不欲重堕绮障”。这时的周瘦鹃还是过去的周瘦鹃,周吟萍则不是昔日的周吟萍了。周瘦鹃写作此《记得词》尚在抗战后期,此后两人的交往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意义,毕竟周吟萍已经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周瘦鹃的婚媾请求,周瘦鹃的婚姻也开始进入俞文英时期了。
两周之恋,毫无结果,风花雪月,转眼成空,却成就了一个文学的周瘦鹃。周吟萍于周瘦鹃,从文学角度看,不啻是缪斯女神降临,周瘦鹃自己承认:“综三十余年来所作抒情之说部散文及诗词等,十之七八均为彼一人而作,雕肝镂心,不以为苦……偶检箧衍中旧稿读之,殆一一皆断肠文字也。”
文字上如此,生活上同样如此,被紫罗兰包围的周瘦鹃,一生中究竟有几个女子占据过他的心灵呢?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只放进过一个周吟萍,他里外都被周吟萍占有了,却穷其一生也没有真正占有周吟萍。
本文仅就周瘦鹃的《记得词》,对两周情缘作了一番钩沉,如果《记得词》及注有虚构之处,则尚请读者鉴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