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蚕
编剧:何晴
导演:朱枫
主要演员:李心敏、赵锦焘、李姝、冯果
《春蚕》改编自茅盾先生的同名小说,描写20世纪30年代的浙江农村,清明后,老通宝一家饭都吃不上了,他借了二十块大洋买最好的余杭蚕种,指望能有好收成。他们用尽了所有气力,奋斗、挣扎,最后却仍然因为蚕行不收蚕,希望破灭,老通宝一病不起。儿子阿多带着最后的希望去了上海……

1. 老通宝家场院,外,日
三四只鸡在觅食。
2. 老通宝家灶间,内,日
脸色憔悴,蓬松着头发的四大娘蹲在泥灶前吹火,头脸几乎要钻进灶门里去,一股劲地在呼呼地吹。
白烟弥漫了一屋子,又从屋前屋后钻了出去。
隔壁传来了咳嗽声。
3. 老通宝家客堂,内,日
老通宝正在虔诚地烧香拜菩萨,被灶间的烟呛得咳了起来。
老通宝:怎么弄的?做顿饭做得像放火似的。
4. 老通宝家灶间,内,日
四大娘没有回答,又加了几根桑梗在灶里,茅草燃旺了。四大娘这才抬起头来,已是熏得满脸泪水。
老通宝进来看了一眼。
老通宝:柴又没了?
四大娘没搭理公公,抹了一把眼泪。
老通宝叹了一口气朝外走去。
十二三岁的小宝冲了进来,和老通宝差点撞了个满怀,被老通宝一把抓住胳膊。
老通宝:小宝,你跑什么?
小宝挣脱爷爷,冲进了厨房。
小宝:我肚子饿了,娘,今天吃什么?
锅盖边冒出了白的蒸汽,小宝要去揭锅盖,手被四大娘打了一巴掌。小宝又凑到锅边去闻一会儿,撅起了嘴巴。
小宝:又是南瓜,怎么老是南瓜当饭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饭呢!
四大娘猛地抽出一条桑梗来,做出要打小宝的样子。
小宝哭了起来。
老通宝又转了进来:你打孩子干什么?
四大娘终于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随手把桑梗折断,别转脸去对了灶门不说话。
老通宝抖簌簌地摸着小宝的头。叹了口气,从门后拿出一堆编好的竹器。
老通宝:小宝,爷爷带你去镇上。
小宝立刻破涕为笑。
5. 老通宝家门口场院,外,日
阿多伸着懒腰走了进来。
小宝:阿多。
阿多:叫阿叔!
小宝:我跟爷爷去镇上卖竹器。
阿多叫了起来:哎,这竹器我是等土根回来带到上海去卖的!
老通宝没好气地:土根猴年马月才回来!
阿多:那我哪天可以自己去上海卖啊。
老通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天天上海上海,上海是你去得了的地方吗?家里揭不开锅了!
6. 村里/田野,外,日
老通宝带了一堆自编的竹器,领着小宝走着。
太阳照散了田野上的雾气。田地里还是干硬的石块,只有密密麻麻的桑树,枝桠顶部已经簇生了嫩叶。
老通宝停了下来,望着那一片桑林。
小宝:阿爷!快走啊。
老通宝指着桑树给小宝看:才刚“清明”,桑叶尖儿就抽得小指头儿似的,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
小宝跳起来拍着手唱道:清明削口,看蚕姑姑拍手!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极其欣喜的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老通宝:走,我们去桑田里看看。
小宝拽着老通宝走:爷爷,我们赶紧去镇上吧,路过小岸村我还要看火车呢!
老通宝:火车有什么好看的!
小宝:火车好看,阿多说火车是去上海的。
老通宝火了:少听你叔叔放屁,上海,上海,一说到上海就像丢了魂一样,上海是我们乡下人去得了的地方吗?
小宝:荷花姑姑就去过上海的,她身上好香。
老通宝怒瞪小宝:香个屁!那是白虎星身上的骚气。
小宝:啥叫骚气?
7. 村口小庙,外,日
一张青年女子虔诚的脸,她就是荷花。是个清秀的女子,一脸的愁容。
寡妇荷花在祷祝。
8. 田埂/村里,外,日
老通宝和小宝走着,遇见了荷花。
荷花打招呼:通宝叔。

小宝:荷花姑姑。
老通宝虎着脸一把扯过小宝,径直向前走去。
9. 村口黄道士家场院,外,日
黄道士和女儿六宝在场院里忙活,看见老通宝和小宝,就跟老通宝打招呼。
黄道士:老通宝,是带小宝去镇上吧?
老通宝支吾着,小宝奇怪地瞪大眼睛。
小宝:你怎么知道?
黄道士:我黄道士掐指算出来的!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吧?
老通宝故意把话岔开:六宝,昨天小宝的娘给你织了块布。
六宝红着脸:让四大娘留给小宝吧。
老通宝:福庆,回来我再到你这里坐。
望着老通宝远去的背影,黄道士不满地嘟囔起来。
黄道士:六宝,见老通宝你也不叫一声,迟早是他家的人。这个老通宝也是,讨媳妇,该什么规矩就什么规矩。一块布算怎么回事。
10. 江南乡镇集市,外,日
20世纪30年代初的江南乡镇,日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映着青苔。
老通宝把自编的竹器交到竹器店。
竹器店伙计打量了一下,伸出三个手指。
老通宝:才这么点?
伙计:生意不好做啊。
老通宝无奈地拿过几个铜板。
街角处,一个小贩在卖糖人,小宝眼睛发直,蹲下来看,不肯走。
小贩热情地兜着:来一个吧?小弟弟?
老通宝拉小宝走:这个没意思!爷爷给你买大饼吃!
小宝:我不要大饼,我要糖人!
老通宝拉不走小宝,有些火了,伸手要打,小宝挣扎着叫了起来。
小宝:我就要糖人!要糖人!
老通宝终于憋红了脸,接着就生气了,他粗声大气地叫了起来。
老通宝:昏掉了!家里等着量米吃,哪有钱买糖人!
小宝哭了:我要糖人,要嘛。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好,我给你买!
祖孙俩一回头,一个五十多岁的镇上人打扮的男子。小宝的外公,张财发。
小宝扑了过去:外公!
老通宝有些尴尬:财发!
张财发:小宝,要关公还是孙悟空?
小宝擦着眼泪:要猪八戒!猪八戒胖,可以多吃一口。
11. 茶馆,内,日
老通宝:财发,你在这里帮陈老爷收账?
张财发落拓地一笑:哪里收得转哟,都说生意做不出,一年一年亏空……唉!阿四有信来吗?
老通宝摇摇头:还是去年秋收的时候托人带过话,说部队要往南开。说不定要和东洋鬼子大干一场。又说不一定,如果讲和了,部队就往北开。真搞不懂那些将爷大帅怎么想的。
张财发:家里还好吧?
老通宝万分愁苦地“咳”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
老通宝:家里吃了半个月的南瓜……小宝天天叫饿……
一边地上,小宝还在玩那个糖人猪八戒。
张财发无奈地苦着脸:那……家里称点米你带下去。
老通宝不知所措地:亲家,我是想托你做中人,向陈老爷借点钱……
张财发的脸更苦了:亲家,上次借的钱你还不出,还是我家老太婆心疼女儿帮还上的,我家也撑不起啊,阿九还要娶亲……
老通宝羞愧无地:我还,一定还的!我是想借钱买蚕种呐……今年还不到清明,桑叶就抽条了,一定好年成的!等赚到钱,我还的!
张财发摇头叹着气:唉,小宝的外婆天天说想他,把他放到我家里。我陪你去陈老爷家跑一趟吧。
12. 陈家药铺,内,日
老通宝坐在药铺里,忐忑不安地等着。
张财发唯唯诺诺地陪着陈家少爷走了进来。
陈家少爷不耐烦地:财发,你老管家了,你自家说,今年你收了多少账回来?还来借钱?亏你开得出口。
张财发擦着汗水,老通宝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他钻进去。
张财发低声下气地:少爷,老通宝的爹和老太爷……
陈少爷挥挥手:行了行了,是一起从长毛营盘里逃出来的,可那是咸丰年间的事啦,拿二十块走,就算我看在祖宗的面子上。
老通宝赶紧点头。
陈少爷:两个月还,二分半息。
老通宝一哆嗦:二分半息?
陈少爷瞪眼:不要更好啊。
老通宝:要,要。多谢陈家少爷。
13. 江南田野,外,黄昏
夕阳照在广阔的江南田野上,似乎浮起一层薄薄的雾。
老通宝拉着小宝走在回乡的路上。
14. 老通宝家,内,夜
月光很亮,照着老通宝家小小的院落,穷困,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一看就是在精心地过农家的日子,虽是败落了,但并没有丧失振兴家业的信心。
阿多在编着一个竹篮,四大娘和小宝都规矩坐着,等老通宝讲话。
老通宝终于吸完了这一管旱烟,他咳嗽一声,把烟管敲敲干净。
老通宝:去年秋收年成不错,可辛苦了那么久,还是欠债!
阿多笑嘻嘻地:我老早叫你不要做的!
老通宝眼睛一瞪,又被儿子惹火了。
四大娘急忙捅捅弟弟,叫他不要多嘴。
老通宝:今天到镇上,小宝的外公做中,找陈少爷借到二十块钱,二分半的月息,两个月要还的。借的钱明天就去买蚕种!买五张布子!
四大娘急切地:小宝他爷爷,我们都买洋种吧!
老通宝:不行!洋人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买土种!
四大娘忍不住叫了起来:去年就是都买了土种才亏的呐!洋种的茧子一担贵十多块的!不然哪里要去借钱……
老通宝勃然大怒: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你们连桑叶都会要洋种吧!我活得厌了!
阿多咬着草秆冷笑:爹。我问你,你总是听见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里的冤家,那洋钱呢,也是洋,你怎么倒又要了?!
生着闷气的四大娘一下笑了出来。
老通宝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大声咳嗽起来,小宝急忙过来帮爷爷捶。
阿多:去年种稻,我说田里放肥田粉,你说是洋货,死活不肯。结果怎么样?四百斤都没收上来!
老通宝:人有人运,地有地运。去年地气不好,是老天爷的权柄。
阿多:那为什么东头那块地就好呢?
老通宝:所以我说地有地运,东头那块运气好。
阿多:实话告诉你吧,那块地去年我偷偷洒了肥田粉,所以不一样。
老通宝:鬼扯!你哪来的钱买?
阿多:荷花去年多了半包,匀给我了。
老通宝勃然大怒:我说去年怎么收成不好,原来全是那个白虎星冲的!你再敢跟她有拉扯,我打死你这个忤逆!
15. 溪头,外,晨
阿多哼着戏的小调,挑着水桶开心地走来,却看见荷花在吃力地挑水,浇她自家的桑树地。
荷花又到溪边打水。有点踉跄,险些滑倒。
阿多出现在她面前,接过了她的水桶。
阿多:荷花!你自家力气小,就不要打这么满。
荷花抬起头:你说得倒容易,四亩桑地,我一个人要做到死。
阿多:走吧,我帮你。
荷花:我不要。你挑你自家的水吧。
阿多没有理她,径直打了水,朝田头走去。荷花只好跟上前去。
阿多和荷花刚走,六宝也提着水桶过来,远远看见他俩的背影,气得把脚边的石块踢到水里。
16. 老通宝家,内,日
四大娘已经把南瓜饭烧好,老通宝进来,看了眼锅,锅里的南瓜熟了,老通宝看那锅里的南瓜干干的,便到水缸里去舀水。
四大娘忙利索地铲起南瓜,不让老通宝加水。把锅边的锅巴铲掉,又盛一碗最浓的出来。
四大娘:不要加水!就我们几个,小宝爱吃干的。
老通宝:断粮也不是头一次了,你男人又不在家,过日子就靠嘴边俭省。两个南瓜兑上一锅子水,全家汤漉漉的多喝几碗也是一个饱。现在在借钱!还是找你爹当中人!
四大娘低声嘟囔着:小宝饿啊。
老通宝看看身边的小宝,他只好赌气给自己碗里加了许多水,坐到门槛上慢慢地喝着。
老通宝:小宝的娘!把柴房里养蚕的东西都拿出来吧,洗的洗,修的修,该忙起来了!(老通宝愁苦的脸上绽出了难得的笑意)桑叶这么好,蚕宝宝吃了变成了茧子,又变成洋钱……
四大娘和小宝的脸上也开始出现梦幻般的笑容。
老通宝:阿多挑水还没回来?等着他干活呢。
小宝:准是又看野景去了。
四大娘小心翼翼地:刚才六宝来,说阿多弟在帮荷花浇桑地。
老通宝大怒:混账!自家事情不做,去给寡妇浇水!看我不打断他腿!
四大娘:阿多和荷花一起长大,阿多看她可怜,帮她挑趟水,你也不要太生气。让他以后小心就是了。
老通宝:荷花可怜也是可怜,十六岁卖到上海给人当小,还是冲喜,没多久痨病男人就死了。再被大娘子赶回来,再嫁给村里根生,不到半年,根生也死了。当年荷花她爹嫌我家穷,不肯把荷花许给阿多,幸亏没做这门亲!
四大娘:爹。阿多是倔头,等下他回来,你不要动气,等我慢慢和他说。
老通宝:这个黄道士也是,推三阻四不肯让六宝早些过门。我看他就是嫌我家穷,还欠了债,想等收了蚕花再过来。这点小九九,我看得一清二楚。小宝的娘,那块布织好没有?
17. 村口过街桥,外,黄昏
黄家场院,黄道士坐着百无聊赖地抓身上的虱子。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急忙走向门口。
门口,四大娘拿着自己织的土布正和六宝窃窃低语。
黄道士威严地一咳嗽。
六宝脸红了:爹,四大娘来了。
四大娘要把布给六宝,六宝看着爹的脸色,不敢接,跑了进去。
黄道士清清嗓子:阿四家的,拿回去吧。
四大娘有些着急:六宝和阿多的八字排过了,合的!
黄道士:你们倒是催得急。可总得按规矩来吧。
四大娘赔着笑:聘礼总是有的。
黄道士:看你家里揭不开锅的样子,能给什么?我家六宝现在过去,也太吃亏了。跟你爹说,索性收了蚕再看。我家养蚕,也少不了六宝。
四大娘无奈,只好离去。
黄道士回到屋里,六宝嘟着嘴,老大不满意的样子。
六宝:爹,你既然嫌阿多家里穷,又给我们换帖子做什么。
黄道士:你小孩子家不懂,我测了一字,阿多以后是将相的命!再说他们家有那几块桑地,你嫁过去吃不了亏。
六宝:那你这么对四大娘!
黄道士呵呵笑起来:是替婆家说话啊!真是女生外向!爹知道你喜欢阿多,放心。
六宝羞得跑出了门。
18. 小溪边,外,日
阳光下,难得的欢快场面。村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在溪水边忙碌着,虽然他们的脸色不那么健康,穿的也是破旧的衣服,但精神都很好,看着周围发出的嫩绿的桑叶,想着那“希望”,说笑声在飞扬着。
小宝帮四大娘洗着“团匾”,沾了水就特别沉,四大娘坐在石头上,撩起布衫的角擦脸上的汗水。
小溪对面,六宝隔着溪喊过来。
六宝:四阿嫂!
四大娘招呼着:六宝啊。
六宝:你们今年也养洋种吗?
四大娘浓眉一挺,好像要吵架似地嚷了起来。
四大娘:不要来问我!小宝的爷爷做主呢——死不肯啊。我家阿多头说了,洋的都不要,洋钱也不要好了!
女人们哄笑起来,只有荷花在边上闷声洗着自家的团匾。周围的女人都不怎么跟她说话。
阿多从对岸的稻场上走过,上了横在溪面上的小桥。
四大娘:阿多弟!过来帮着搬东西啊,这些团匾,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六宝看见了阿多,脸顿时红了起来,阿多笑眯眯地看着她。
四大娘:帮六宝搬啊!
阿多:六宝,要我帮你搬吗?
六宝顿时低了头,在溪水里拼命洗刷团匾,嘴角的笑却怎么也忍不住。
阿多走到嫂子身边,拿起五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空着手,故意袅着腰,学镇上穿旗袍女人的样子走路。
女人们就都哈哈笑了起来。
阿多几步走到自家廊下,把东西放下,又回身来帮忙,从荷花身边走过,看着她面前那一堆团匾,帮她拿起几个。
荷花像受了惊吓一样,急忙推让起来,不小心倒把一个团匾碰到了溪水里。阿多跳下去帮她捡回来。
女人们脸上的表情奇怪起来。
六宝咬着嘴唇,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荷花慌乱地:阿多,谢谢你。
阿多头嬉皮笑脸地:光谢谢就好了?叫一声好听的嘛!
阿多笑眯眯地走了。
边上李家妈笑了起来:荷花,叫他一声干儿子!
女人们又笑了起来,六宝愤愤地骂了一句。
六宝:白虎星!不要脸的!
荷花被激怒了,她一下回过头来。
荷花: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六宝:你管我?棺材横头踢一角,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荷花气得满脸通红,眼泪都要出来,李家妈看不过去。
李家妈:喂!大姑娘家不作兴的!
多事的小孩子们已经开始起哄了,溪两边互相泼着水,狂呼乱笑的。
19. 老通宝家院落,外,日
已经回来的阿多在院落看着,喝了口水,傻笑起来。
老通宝扛着一架“蚕台”从屋里出来,看见阿多笑着看溪边女人吵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通宝咆哮着:你还空手看野景吗?去扎稻草!
阿多不满地嘟囔着。
老通宝眼睛血红地瞪住他:不要让我看见你又跟那个白虎星勾勾搭搭!我讲过多次,那女人是白虎星!——惹上她就要败家!你听到没有?!
阿多也嚷了起来:你天天叫我听你的话,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这年头不太平,养了蚕也是白辛苦一场!
老通宝暴跳如雷:放屁!我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
阿多还要争辩,老通宝放下蚕台冲过去,一把揪住阿多的耳朵。
四大娘和小宝拿着剩下的团匾回来。见此情况,四大娘急忙上前拉开。
阿多乘机往外跑出去。
老通宝:滚!今天罚掉你的饭!
小宝:阿爷!算了阿爷!
老通宝看见孙子,脸上表情平和了。
老通宝:看阿爷修蚕台!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不牢,须修补一下……
20. 稻场,外,日
阿多躺在草垛上,含着根稻草看着天空。
一只手伸过来,竟是两只烧饼。
阿多惊奇地抬头,是荷花。
荷花没有表情:吃吧。
阿多接过来大口吃了起来。
阿多:荷花!你别是妖精变的吧?你怎么知道我饿?我吃一个,带一个回去给小宝吃!
荷花还是没表情:吃了,求你一桩事情。
阿多:说吧!
荷花: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讲话!
荷花说完便走,阿多奇怪地愣了片刻,急忙跳下来追在后面。
阿多:喂!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荷花一下站住了:村里人人说我是白虎星!坏女人!你和我讲话,她们就骂得我更狠!你不要再和我讲话!
阿多怔怔地看着荷花。
阿多:你怕啥,以后谁骂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去骂他!
荷花噗嗤一笑:你还是老脾气改不了,小时候有人欺负我你就去塞人家烟囱。
阿多:你小时候讲话也乒乓乒乓的像开机关枪,可从上海回来后脾气就完全变了,天天愁眉苦脸的。
荷花:你不要再提上海的事了,那是我对不起你。
荷花眼睛红红的掉下几滴泪水。
阿多:那又不是你的错。我真要跟你打听打听上海的光景呢?听说上海就像外国一样,比外国还要好。
荷花:你也要去上海?
阿多:我随便问问。
阿多远远看见六宝来了。
阿多有点慌张:那是谁啊,是六宝吧。
荷花:我走了。
阿多:喔,哪天我来找你,你给我讲讲上海哦。
荷花:你别来找我,你千万别来,来了我也是不理你的。
荷花掉头飞奔走了。
不远处的树下,六宝站在那里,远远看见阿多和荷花,气得胸一鼓一鼓的。
阿多慢慢地走了过来,看见六宝,吓一跳。
阿多:咦!——六宝!
六宝眼睛里含愁带怨地看着他。将手里煮熟的芋头赌气似地塞给他。
六宝:喏——比不上别人的烧饼!
阿多笑了。
阿多:六宝!你很傻的!
六宝很吃阿多这一套,她的气立刻没有了。
六宝:阿多!你不要和她说话,她是白虎星,克男,克人的。
阿多火了:你还没来我家,倒已经管到老子头上了,你越管,我越和她讲话,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克我。
21. 村里,外,日
阳光照散了薄雾,老通宝兴冲冲地往家赶,他珍惜地捧着几张蚕种,似乎捧着全世界全部的希望。
黄道士:老通宝!买蚕种啦?
老通宝满脸的光彩,骄傲地停了下来。
老通宝:买了五张!四张土种,一张洋种——阿多和小宝的妈一定要的!
22. 老通宝家院落,外,日
老通宝在修补一架破旧的蚕台,阿多从外面回来,径直进了屋。
老通宝:哎!直进直出,没见我在弄蚕台?
阿多:这个破架子修了多少次了,我说干脆扔了算!
老通宝:屁!钱没赚回来,就晓得败家!
阿多:你老节省了一辈子,也没发家嘛。
老通宝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视,慢慢地动手补。
小宝窜了出来,围着老通宝捣乱。
小宝:爷爷,你怎么还没修好?
老通宝:这点木匠生活,爷爷早年算个屁,老了,手指头没有劲。
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
老通宝:走,去看看屋里的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她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
小宝:娘,这花纸真好看,哪儿来的?
四大娘: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这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那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那是“蚕花太子”。
老通宝望着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又看了一眼四大娘。
老通宝:哼,说我节省,去年你们为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蚕箪”,报纸可是有学问的,上面有多少字啊。不惜字纸,所以去年蚕花能好吗?
四大娘: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才省下钱来买的“糊箪纸”!
老通宝:少吃一顿饭饿不死人!
23. 黄道士家场院,外,日
黄道士喝着极其简单的酒,一盘蚕豆,一壶黄酒。
远远地看见老通宝来了,黄道士急忙招呼他坐下,让六宝添杯子。
黄道士:“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收蚕”的日子也快到喽。大家越来越忙,老兄弟们难得喝一口。
老通宝感叹着:是啊,我是日里夜里睡不着了,就等“布子”快显绿!
黄道士:村里二三十人家,谁家不是呢。这酒都没心思喝啊。
老兄弟们呵呵笑了起来。
24. 溪边,外,日
女人们在溪边洗衣服,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传递消息。
六宝:我家快要“窝种”了呀!
四大娘:这么快?
李家妈: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
六宝:她的话也好信?十句倒有八句乱讲!四大娘,你回去再看看,说不定你家的蚕种也有苗头了。
25.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四大娘回到家细看自家的五张“布子”。
小宝:蚕种变绿了吗?
四大娘没说话,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
四大娘:我今天去阿根那里,他家也开始窝种了,我们的布子怎么一点绿影都不见呢?
老通宝走了进来,看着儿媳的脸色,勉强地宽慰。
老通宝:四大娘,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四大娘嘟起了嘴巴,嘟囔起来。
四大娘小声地:说了全买洋种的……还是我爹做中人借的钱……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叹了口气,心里却觉得不妙。
阿多笑眯眯地从门口进来:难道今年就跟去年一样背吗?
老通宝怒:我说你说话怎么跟放屁似的,呸,呸呸!
26. 老通宝家灶间,内,黄昏
从窗户看出去,黄昏的村庄,炊烟袅袅。
四大娘忙着做晚饭。
四大娘到客堂抱柴,瞥见小宝正拿着蚕种布子,吓得惊叫起来。
四大娘:死小孩,快把蚕种放下,这是你动的东西吗?
小宝把蚕种举了起来。
小宝:娘,你看,蚕种变绿了!
四大娘赶忙抢过布子,再对着光细心看那“布子”时,真有几处转绿了!
四大娘:快,小宝,快去叫你爷爷,阿多,你们快来看!
大家急忙赶了过来,欣喜万分。
小宝嚷着还要看看,上前来抢,被老通宝拍了一掌。
老通宝:小孩子有什么好看,抢坏了蚕种我打烂你手,你要忙,赶紧跟我去拜菩萨磕头!
27. 村头庙里,外,日
老通宝和小宝拜完菩萨从庙里出来,迎面遇上了黄道士和六宝。
小宝笑眯眯地:婶娘。
六宝劈面给小宝一巴掌,小宝笑得咯咯的。
老通宝也笑,见黄道士脸色不好,不笑了。搭讪。
老通宝:老黄啊,窝蚕种了吧?
小宝抢着说:我家的蚕种全变绿了,我娘说,今晚就窝。
老通宝:今年我也豁出去了,进了一张洋种,虽说这洋种个大,但吃的桑叶也多啊。
黄道士:我看你家那几十棵桑树恐怕不够吃啊。
老通宝:要是蚕种张张都好,那桑叶肯定还得去买。
黄道士:我刚去镇上测了一个字,我给了测字先生一个“王”字,求问今年的蚕桑之事,那瞎子说,王字是三字多一,今年的青叶恐怕要贵到四洋!
老通宝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老通宝:我说你也是多事,要换了我就测一个“一”字,岂不方便。
28. 老通宝家,内,夜
夜晚,四大娘很小心地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小宝爬上床,准备睡觉。
四大娘:小宝,今天窝种头一天,晚上你踢着娘就算了,别碰着蚕宝,小心犯了神明。
小宝打哈欠:娘,那我睡哪里去?
四大娘:这几天你跟你叔叔挤了睡去。
小宝撒娇:娘,我都已经快睡着了。
四大娘:去去去,快去!
四大娘连踹带轰地把小宝撵下了床。
29. 阿多房间,内,夜
小宝摸黑走到阿多房里。
小宝:阿多叔,娘让我跟你挤挤,说怕犯了神明坏了窝种。
没有回声,小宝上前摸了一把,没人。
小宝:叔叔还没野回来?!
30. 荷花家外,外,夜
阿多走在荷花家外,刚准备叫荷花,却看见灯忽然点亮了,阿多不由促狭心起,从窗缝里看进去。
31. 荷花家,内,夜
油灯下,荷花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衣,在胸口处贴着布子,年轻的荷花还是很美丽,脸上又带着圣洁庄重的神采。
32. 荷花家外,外,夜
阿多已经看傻了,心在扑通扑通跳着,想看,又觉得不该再看,正矛盾着,不小心撞了头。
里面,荷花警觉地吹熄了灯,喝叫着。
荷花:是谁?
荷花抓了剪刀冲出来。
阿多尴尬地:荷花,是我,是阿多。
荷花怒:你这么晚来我寡妇门前干什么?
阿多:我……我是来告诉你……
见阿多结巴着说不清,荷花更气了。
荷花:什么话不能白天说的!你走,走!
阿多:我真的是来告诉你的,我爹说黄道士测了字,今年桑叶可以到四元一担,你只看了一张布子,桑叶一定有多,你可以发一票了。
阿多说完,转身狼狈逃回。
33. 阿多房间,内,夜
小宝半夜睡醒,发现阿多已经在边上了。
小宝半梦半醒地:阿多,你回来了。
阿多嗯了一声。
小宝:你怎么不睡觉啊?想六宝姑姑了。
阿多喝了一声:睡你的觉!
月光下,阿多一直高兴的脸,竟然也有些发愁的样子。
夜里隐隐传来旷野中火车的声音。
小宝:阿多,你说上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多:听土根回来讲,比镇上热闹一百倍。
小宝:土根在上海看过洋戏吗?
阿多:看过,没看过洋戏还算去过上海?
小宝:听说洋戏是在一张大白布上演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人怎么能跑到白布上去唱戏呢?
阿多:我也不明白。
小宝:明天我去问荷花姑姑,她一定晓得。
阿多:嗯。
小宝:荷花姑姑身上好香的。
阿多:嗯。
小宝:爷爷说那是骚气,阿多,什么是骚气啊?骚气为啥这么好闻啊。
阿多: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阿多阿多乱叫,叫阿叔!
34. 老通宝家,内,日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小宝在跑着玩耍。
老通宝:小宝,别瞎跑,仔细这里,撞着了神明,看我揍死你。
小宝:我知道,这是占卜,蒜叶长得多蚕花就好。
阿多:去年卜得真叫那个灵验。蒜叶细得像根猪毛,蚕花果然是一塌糊涂,今年要再……
老通宝怒斥:你就不能把你的那张臭嘴闭上!
阿多:我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
老通宝将笤帚朝阿多掷了过去,阿多躲开了。
35. 村里,外,日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的踪迹。
小宝无聊地在稻场上转着,想找个朋友玩,却见不到什么人。
老通宝:小宝!在外面野什么,跟爷爷回家。
小宝嘟着嘴: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老通宝威严地:这是什么时候!发“戒严令”一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能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
小宝吐吐舌头。
老通宝:你也不许随便出去闯祸!走,回家了。
36. 老通宝家,内,日
老通宝边上香边嘀嘀咕咕。
老通宝:明天就是谷雨了,不知蚕种有没有动静,按说挨过了谷雨蚕种可以不用再窝了。
小宝:爷爷看看蒜头长叶了没有?
老通宝:大人的事小孩多什么嘴?
老通宝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察看一下蒜头,但一伸手刚要揭开遮挡的布帘,手又缩了回去。
老通宝:还是明天再看吧。
小宝:今天看,现在就看。
小宝手快,一下把掩着蒜头的布帘揭开了。
小宝:爷爷,你看!
蒜头上果然长出了绿叶!
老通宝:阿弥陀佛!快去叫你娘来!看看蚕种有没有动静。
不一会,四大娘兴冲冲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布子。
老通宝赶紧拿过布子,对着亮光细看。
布子上果然有些蚕种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都激动起来。
小宝:嘿!大蒜头真灵!
老通宝:快把那几张蚕种也拿出来,别窝过头了,赶紧放蚕房里去!
四大娘也不避人,赶忙把其余几张布子也从胸口掏了出来,亮光下一照,果然张张都好。
大家都乐疯了。
老通宝吆喝起来:小宝,小宝,采野花去,香烛找出来,拜菩萨啦……
37. 田野,外,日
小宝在田里采着野花,看见了荷花。
小宝:荷花姑姑。
荷花很喜欢小孩:小宝,采花做什么?家里“收蚕”了?
小宝:嗯,我家五张布子都绿了!爷爷让我采点野花晚上供香烛用。看我都采了些什么花?
荷花:我家院里有牵牛花,好看极了,你来我家摘吧?
小宝:好啊。
小宝笑眯眯跟着荷花去了。
38. 荷花家,内,日
荷花和小宝坐在床边,荷花耐心地帮小宝理着野花,小宝在一边好奇地左看右看。
荷花把野花扎成一束,却找不到东西扎起来,想了想,打开角落的一口箱子。
小宝好奇地探头一看,叫了起来。
小宝:真好看!真好看!
荷花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根红丝绳,还有一些洋画片,红红绿绿的。
荷花:都是从上海带回来的。
小宝从来没见过这些,眼睛发亮。爱不释手。
外面传来阿多的叫声:小宝,小宝。
荷花:你叔叔叫你,回家吧。
小宝却一溜烟跑出门:我叫阿多叔进来。
荷花怔了一下,来不及拽住小宝。
小宝拉着阿多进来了。
小宝:叔叔你看呀,都是从上海带来的呀,你看呀。
阿多的眼睛也发亮了。
荷花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柄洋伞。
荷花苦笑一下:都是我那个死鬼男人家里的。我统共跟他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大娘子把我赶回来,一分钱没给,就给了这些东西。
阿多同情地看着荷花。
小宝:荷花姑姑,上海的小孩子都玩这些吗?
阿多:荷花,你说像我这样的,能去上海吗?
荷花:有什么不能,我就老是想,什么时候我就又去了。原来我嫁的那一家,梳头姑姑啊,做粗活的啊,都是我们苏北人。
阿多眼睛在发亮:男人呢,男人能做什么?
荷花:剃头,澡堂里捶背,也有学生意的。
阿多:土根就在上海。
大家不说话了,翻看着这些上海带回来的东西。
39. 荷花家庭院外,外,日
阿多拉着小宝从荷花家出来。回头冲荷花告别。
不远处,六宝看见了这一幕,一下子愣了,一跺脚,就跑了。
40. 老通宝家,内,黄昏
老通宝已经拿出预先买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
老通宝: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老天保佑啊……哎,阿多和小宝摘野花,怎么还没有回来?
四大娘心神不定地走进来:六宝来说,看见他们在荷花家里……
老通宝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时,阿多拉着小宝兴奋地走进来。
老通宝真像个疯子一样,冲了过去,把小宝手里的野花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阿多:你做什么?这是要敬神的花呀!
老通宝一边扑打着阿多和小宝,一边毒骂着。
老通宝:我打死你们两个忤逆!知道是敬神的,还敢去白虎星家里!我拼着老命不要,打死你们,省得冲了蚕花姑姑啊……
老通宝哭天抢地,四大娘也气狠了,上前狠狠地拍打着小宝。
小宝哭着。
阿多心情烦极了,他没还手,任凭老通宝打着自己。
41. 溪边,外,晨
清晨,六宝挑着水桶出来,看见了在挑水的阿多。
六宝:阿多。
阿多不理她,挑了水就要走。
六宝急了:阿多!
阿多冷冷地瞪着她:做什么?
六宝:你……你……
阿多气愤地:我什么?现在时间还早,你还是再去我家里告状吧。
六宝眼圈红了:阿多,换帖子的是我和你呀。
阿多:我也没和她换帖子啊。
六宝: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阿多不吭声,拿过六宝的水桶帮她打满了水。
六宝:你不要总去和她纠缠,你答应我。
阿多皱了皱眉头:你有完没完?
六宝:她是白虎星,克人的。
阿多哼了一声,又把六宝的水倒回了河里,走了。
六宝怔怔地看着阿多的背影。
42. 老通宝家,内,日
阿多挑着水进来,闷头倒进水缸。
四大娘拿着新摘的野花进来:阿多弟,到蚕房去,爹说还是要祭蚕花姑姑。
阿多不说话。也不动。
四大娘:爹昨天心口疼了一夜……你哥又不在家……
四大娘擦了把眼泪。
阿多叹口气,放下水桶,接过野花。
阿多:嫂嫂,我知道。你去烧饭吧,不是要饭锅热了才行吗。
蚕房,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
阿多默默给爹披上褂子。
老通宝看看儿子,叹了口气。
小宝:阿爷,为什么要祭蚕花姑姑啊?
老通宝:传了千年了!要这样蚕神才欢喜,才保佑今年年成好啊……
四大娘兴奋地冲了进来:饭锅上热气直冲上来了!
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
四大娘对着镜子,把“蚕花”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
老通宝已经拿着秤杆,阿多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
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多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待得要拂最后一张,老通宝发言了。
老通宝:这是洋种,收在另一个“蚕箪”里。
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全家虔诚地祈祷着……
43. 空镜,雨
下雨了,雨中的田野,雨中的村庄,空寂无人。
44. 老通宝家,内,日,雨
老通宝心神不定,站起身往外走。
四大娘一边织着土布,一边劝老通宝。
四大娘:爹,又去村头拜菩萨啊,下雨天你腰腿疼,就少跑两趟吧。
老通宝:放心不下。
四大娘:有阿多在呢。
老通宝:阿多毛手毛脚的,我就更怕。
四大娘:你就歇歇吧,就在家里拜拜吧。
老通宝转了回来,对空拜了几拜,又去把大蒜头摸了出来,大蒜头上只有几根嫩芽,老通宝神情大变。
老通宝:不对啊,怎么不长蒜叶啊。难道又跟去年一样。
老通宝又颤巍巍走出门去。
四大娘无奈摇头。
45. 蚕房,内,日,雨
蚕宝宝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
老通宝欣慰地笑着。
老通宝自言自语:头眠,二眠虽然一直下雨,天比清明时还冷,不过今年的蚕宝宝就是越长越好。……可今年的蒜头怎么不准了呢。看了蒜头我还以为要坏事呢。
阿多:你不信眼皮底下的蚕宝宝,倒去信那个大蒜头,真是!
老通宝:那是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去年多灵!
阿多:那你还想像去年一样倒霉?回头我就把那个大蒜头扔了,大家清净!
老通宝: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四大娘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拿着那块土布。
四大娘:阿多,这块布又加了花,你拿去给六宝吧。
老通宝因为蚕好,腰杆也壮了许多,他威严地咳嗽一声。
老通宝:等收了蚕,就送聘礼,接六宝过门。
阿多愣了一下,不说话,手飞快地编着竹篮。
阿多茫然的眼睛,看着外面,春雨绵绵。
46. 田野,外,日
阿多挑着两担桑叶走在田埂上,小宝跟在一边。
六宝故意走过,阿多却还是不理她。
六宝伤心地看着阿多。
47. 荷花家,内,黄昏
荷花家,人孤影单,她正在没心思地吃饭,一碗粥,几筷子咸菜。吃得很没有心情。
门敲响了,荷花很惊讶。
荷花:是谁?
荷花开了门,竟是六宝。
荷花愣住了。
六宝:……荷花姐。
这一声叫得荷花眼圈都红了。
荷花:……六宝,你进来坐呀。
荷花把六宝拉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桌子,又去泡茶。
六宝一眼看见了边上的蚕宝宝,荷花没有单用的蚕房。
六宝看着蚕宝宝发呆。
荷花端着一杯茶走了回来。
荷花:六宝,你吃茶。这还是根生在的时候从镇上买的,我没舍得吃。家里也从来没有人客来。
荷花受宠若惊的劲头多少让六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六宝: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来看看……
荷花:……你能来看看就蛮好了,村里没有人肯来看我的。我爹娘一死,就没人再理睬我的。
六宝不知该说什么。
荷花:六宝,你什么时候过门啊?
六宝脸红了,放下茶就要走。
荷花:阿多很好的,别看老人都讲他好吃懒做,其实他心好,肯疼女人,你的命真好啊。
六宝愣住了,听到荷花夸阿多,她脸上又生出怨恨来。
荷花不知道,还在夸。
荷花:六宝妹子,女人就是靠嫁,嫁个好人,一辈子就全称心了。不像我……啊,不讲了,我再给你加水。
荷花拿过杯子进灶间,六宝倏地转身,看着蚕宝,脸上表情复杂。
48. 村里河边,外,日
妇人们在洗衣服,交谈着村里大家的“宝宝”。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淙淙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
李家妈:四大娘,听小宝说你家蚕宝宝今年特别好。他爷爷半夜还笑着喊阿弥陀佛呢。
四大娘笑着:今年是家家都好,年头好了,谁家会不好?
李家妈:可不能这么说,荷花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三眠“出火”才只称得二十斤;昨晚我男人半夜从邻村回来,看见荷花往溪里倒了养僵了的蚕宝宝!真是晦气!
四大娘撇嘴:真是扫帚星!
六宝脸上表情僵硬起来。
远远的大家看到荷花过来了,赶紧皱紧眉头不说话。
荷花强笑着和大家搭讪,大家都不理走开。
荷花默默地蹲下,含着泪花,机械地洗着衣服。
阿多满面不在乎地走了过来,见荷花那样子,不免同情起来,想蹲在她身边。
炸雷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老通宝在吼儿子。
老通宝:阿多头,死回来!
老通宝走过来,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
老通宝:阿多头!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忤逆!小宝,你也听着,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她说话!
阿多冷冷笑着,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
荷花忽然扔下手里的衣服,大哭着往回跑。
阿多跳了起来,对老通宝大喊了一句。
阿多:好了,都是什么鬼禁忌!
阿多也走了,剩下众妇女白看了戏,面面相觑。四大娘忍气上前扶住老通宝。
六宝机械地捶打着衣服,表情阴晴不定。
49. 荷花家,内,日
荷花正在自家哀哀哭泣着。却听见外面阿多的声音。
阿多:荷花,荷花!
荷花不理睬,阿多却叫得更凶。
荷花气得走出,同时也板上了脸。
荷花:你要做什么!
阿多:你别哭啊……
荷花忽然神经质地叫喊起来:哭又怎么样!我的蚕僵掉了!我是白虎星啊,克男人,克公婆,连蚕宝宝都克!我知道满村的人都恨我,盼我死,我就不死!
阿多被荷花吓住了。
荷花脸都变形了,她忽然对着阿多连踢带打,把阿多打了出去。
荷花歇斯底里地叫着:滚,你滚!
阿多未免也生气了,他狠狠踢了院墙一脚。
阿多:荷花!你这个疯子女人!
荷花却愣住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50.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蚕势喜人,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四大娘和小宝正在用尖头竹筷拣蚕。
老通宝在用蚕网清理蚕粪。又用秤称蚕。将称好的蚕放在菜籽壳上。
老通宝揉揉眼,看着匾里的桑叶。
四大娘:爹,你都两日两夜没有合眼。你去睡睡吧。
老通宝像没有听见一样,看着蚕宝宝。
老通宝自言自语着:“大眠”了,个个是生青滚壮。……小宝的娘,阿多呢?
四大娘叹了口气:爹,阿多是倔头,你越骂他,他越不怕。你在村人面前吼他,他怎么受得了。
老通宝:他人呢?
小宝:去摘桑叶了。
老通宝站了起来:自己的儿子,骂几句有什么要紧。我去黄道士家。早点把六宝娶回家是正经。
51. 村头黄家庭院,外,黄昏
黄道士和老通宝在抽着烟斗聊天。
老通宝幸福地微笑着:大眠捉了毛三百斤,今年蚕是少见的好,我活了六十岁,只记得有两次是这样的,一次就是我讨女人,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年。
黄道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老通宝,这次你一定转运了。
老通宝:大眠后,蚕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七担叶啊。谁知道这些蚕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
黄道士:吃多少叶都不怕!今年总算翻身了吧,老通宝?
老通宝哈哈笑了起来:还了债,就来给你家送聘礼!
老头子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六宝把小宝拉到一边,塞给他一把菱角。
六宝:小宝,你喜欢不喜欢六宝姑姑?
小宝:喜欢,我妈说了,你早晚是我家的人。
六宝:那你喜欢不喜欢你阿多叔叔,想不想让他好好的,天天陪你玩?还有你愿不愿意你家蚕宝宝养得好好的,不生病,将来换了钱给你买肉吃?
小宝拼命点头。
六宝:那你就要听六宝姑姑的话!
52. 老通宝家,内,夜
老通宝回到家。
阿多在编竹篮。见爹进来,也不吭声。
老通宝叹了口气:你夜夜给蚕宝上叶,几夜没好好睡了,怎么还编竹篮?
阿多停了停手:我想这一批编好,去上海卖。
老通宝:阿多,我知道你心大,总想去上海,可我们庄户人家,要实在一些好。你看,这次蚕花这么好!
阿多:爹,我不相信靠一次蚕花,或是田里熟,我们就可以还清了债,还能再有自己的田。单靠这么勤俭做下去,背脊骨折断也是翻不了身的!
老通宝:那你想怎么样?
阿多愁闷地:我自家也不晓得。
老通宝:所以讲呀……还是存些钱,把六宝娶进门吧。
阿多:家里穷,我不娶亲也可以的。
老通宝回头瞪着阿多:你不要嫌弃六宝难看!你这个样子,能娶到媳妇就是福分!你也不要总是上海上海,你哥被拉了壮丁,你再一走,难不成要我老头子自己给自己送终!
53.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老通宝像发痴一样看着蚕宝宝。
四大娘进来:爹,你天天盯着看,难道不吃力的?
老通宝忧心忡忡:蚕宝宝吃得厉害啊。
四大娘:地头上还有十担叶,阿多弟去采了。够几天吧?
老通宝: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的老蚕,明天不算,至少还要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四大娘:那你说怎么办?
老通宝叹口气,没说话。
这时外边忽然人声喧闹,小宝叫着跑了进来。
小宝:娘,爷爷,叔叔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快出去“捋叶”啊。
54. 村里稻场,外,日
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还有六宝,也来帮忙了。
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
突然黄道士从村外撞了进来,用奇怪的嗓音叫了一声。
黄道士: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听了,顿时心里急了。
老通宝: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哪来这许多钱!
阿多:急啥?茧子总可以采五百斤,就算五十块一百斤,也会有二百五十块。
老通宝心宽了些,叹了口气。
黄道士: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故意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
阿多却不怎么理她,专心做事。
55. 老通宝家,内,日
蚕宝宝吃得正欢,可围观的全家人面色凝重。
四大娘:只剩半担桑叶了,只怕今天都熬不过。
蹲在地上的老通宝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老通宝:我再去找你爹,跟镇上小陈老爷家说说,想法借钱来买叶。
四大娘:上次借的还没还清,又是这时候,陈老爷不肯借的。再说我爹爹在他手下做事,也是难做人的。
老通宝:阿多,帮我把几只鸡捆上。
四大娘:啥?家里就剩这三四只鸡了,实在捱不过就靠卖了鸡蛋换几顿吃的,以后眼跟前这点吃完我也没办法!
老通宝有点火了:别说你家阿四不在,就算他在,这家里也还是我说了算吧。
四大娘:我有没有吃都行,小宝总是你孙子……
老通宝:那也不能看着蚕宝宝饿死!当年打长毛的时候,老陈老爷跟我们是有交情的,小陈老爷会借的!
阿多:小陈老爷就是你的亲爹!
老通宝:放屁!
阿多:走啊,小宝,拿根绳子来捆鸡。
老通宝一跺脚。出了门。
56. 老通宝家场院,外,日
老通宝,阿多一出门,顿时愣住了,门口放着几担桑叶。
阿多:奇了,这是谁送来的叶?
小宝:我知道的。
阿多:谁?
小宝:是田螺姑娘送的,从前啊有个种地人没钱娶妻……
阿多:去去,那还是我讲给你听的。
老通宝略一沉思:这叶要不得。
阿多:怎么要不得,难道这桑叶还是洋桑叶不成?
老通宝:一定是荷花,自家的蚕死了,剩下桑叶没用了。
阿多:管他谁送的,现用了再说!
老通宝:这不成,保不准他家的叶子也有邪气,让四大娘把这叶子弄回去,我还是去跟陈家借钱心里踏实。来呀,愣着干啥,抓鸡啊!
57. 镇上陈家药铺,内,日
陈家药铺里,老通宝、张财发、陈少爷又正在办理借贷手续。
陈少爷叼着烟斗,斜着眼睛看老通宝。
陈少爷:老通宝,上次的二十大洋,这次又是五十大洋,你可想明白了。
老通宝咬着牙点头。
陈少爷:老通宝,我们也算故交,乡里乡亲的,不容易,但世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蚕养好了我请戏班子来村里给乡亲们唱戏,可万一要弄砸了,你用什么来还我这五十大洋呢?
老通宝略一沉吟:我用我家那块桑地作抵。
陈少爷:嗯,行!
张财发:通宝,这可是你家的命根子啊。
老通宝:黄道士说算定今年我沈通宝命中发达,我认了。
陈少爷:好!
管家接过陈少爷颜色:立借据人沈通宝,今因正用凭中张财发向陈府情商借得大洋五十元。以坐落石门六堡三图桑地一亩七分作抵。言明按月二分半取息。限定蚕罢本利还清。恐后无凭,立此借据。
陈少爷:画押吧。
老通宝捏不惯笔的手,有点发抖,怎么也下不了手。
陈少爷忽然笑了:老通宝,怎么,怕了?今年蚕花这么好,怕什么?
张财发叹气:老通宝,你们今年为什么不卖叶子?养蚕多冒险啊。
老通宝一愣,从地上捡起香烟蒂头,装进旱烟管里吸着,摇头。
老通宝:不养蚕也没有法子,二十担叶也就是最多卖四十块,还是什么都不够。只要蚕好……
陈少爷:是啊,财发你就是胆子小,蚕好就好嘛。洋人不要丝,中国的奶奶小姐们也得穿绸缎。
老通宝终于好像吃了定心丸,在借据上画了一个十字,又摁下手印,恭敬地递给陈少爷。
陈少爷捧了五十块一包的银洋,交给财发,财发递给老通宝。
老通宝把白亮的大洋一五一十数明包好,撩起衣服塞进包。
张财发:少爷,我和通宝还要赶紧去买叶,蚕等不及的。
张财发和老通宝恭敬地行礼,走了。
陈少爷站在门口,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厉害,都笑呛了。
陈少爷:做梦啊!蚕好?!蚕好有屁用!上海打仗,茧行不会开秤,洋庄又不通,东洋丝在美国只卖五百两一包,中国丝成本也要一千两。穿绸缎,太太小姐都穿人造丝!
管家:那为何还要劝他养蚕?
陈少爷悠闲地坐回椅子,喝茶。
陈少爷:这不是把地送给我吗,老通宝的那两亩地可真是好风水哈,哈哈!
58.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蚕匾中的蚕,尖出了嘴巴,向左右乱晃。
四大娘急得看着叶筐,都空了。屋角都是吃剩的桑条。
四大娘心一酸,擦起了眼泪。
小宝:娘,你别哭啊。
四大娘:已经饿了半点钟了。你爷爷再不回来,蚕宝宝熬不住了呀。
59. 村外,外,日
张财发和老通宝挑着青叶一路快走,小宝已来迎接。
荷花迎面走来:通宝叔。
老通宝一声低吼:走!
荷花被粗鲁地挤开。
荷花去拉小宝:小宝……
小宝边挣开边吐口沫:呸,呸呸!
荷花愣住了。
60. 村口,外,日
张财发和老通宝挑着青叶行色匆匆,汗如雨下。
阿多迎了上来,赶紧接过老通宝手中的担子。
61. 蚕房,内,日
老通宝一进门,急得团团转的四大娘抢上前去,急切地将叶子一匾又一匾堆到蚕上。
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
阿多: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大家几天几夜没歇了,今天我管半夜,你们去歇歇吧。
老通宝:你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四大娘:爹,你先去歇吧,我下半夜来替阿多弟。
62. 空镜
云破月来,小村一片寂静。
63. 蚕房,内,夜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
阿多站起身打了个哈欠,看看窗外,真是好月色。
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走到火边烘了烘手。又开始上叶。
阿多自言自语着:二更了,上第二次的叶……你们这些吃货,怎么永远也吃不饱!
阿多蹲在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
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
忽然,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啪嚓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
阿多立刻跳起来!
阿多抓起手边的家伙,冲到门外。
64. 稻场外,外,夜
阿多冲了出来,只见自家门是开着!
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跑向溪边去。
阿多飞也似的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怒喝着。
阿多:敢偷到我们家了!我打死你!
阿多一把拽下那贼的头巾,却顿时傻了。
阿多:……荷花?
荷花倔强地看着阿多。
荷花:你打死我好了!
阿多呆呆地看着荷花,月光下,荷花的脸色凄凉,但眼睛里一点都没有恐怖的意思。
阿多:……你来我家做什么?
荷花冷笑着,不说话。
阿多抢过荷花手里的一担蚕。
阿多:你拿我家的蚕宝宝干什么?
荷花:我偷你们的宝宝!
阿多:要做什么?
荷花:我要扔到溪里去!
阿多也变了脸色。
阿多:你!荷花,你果真要冲克我家的“宝宝”!你真心毒呀!我对你……我和你可没有冤仇!
荷花:没有么?有的,有的!
阿多气得说不出话来。
荷花:我的命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为什么都把我当作白虎星,连我好心送给你们的叶也说沾了邪气。
阿多:轻点,你不怕别人听见!
荷花:我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多:你发疯了,你真是个疯女人。
荷花疯了一样叫喊着,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
荷花还在叫喊着:你还骂我疯女人,你为什么要骂我?你骂我,比村里人人都骂我更可恶!
阿多呆呆地看着满脸是泪的荷花。
荷花:现在连小宝都吐我口水,我气死了。
荷花扑上来又踢又打,阿多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荷花想要挣脱,阿多忽然把她搂在了怀里。
荷花劈面给了阿多一个耳光。
打完以后,两个人都傻了。荷花又哭了起来,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65. 老通宝家蚕房,内,夜
阿多闷闷地走了回来,关好门,把那担蚕宝宝放回去,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
阿多闷闷地想着什么,却一直叹气。
窗户透过一丝曙光,东方快打白了。
门一开,四大娘进来替换了。
四大娘:阿多弟,你快去睡吧。
阿多闷声不响,只点点头。
四大娘一边利索地上叶,一边问着。
四大娘:晚上没有什么事故吧?
阿多一怔:没有。
老通宝披着褂子兴冲冲走进来了,一进门就看蚕宝宝,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
老通宝大喜:通了!快通了!
四大娘也笑得合不拢嘴,大家的心被快活胀大了。
只有阿多,闷头走出。
66. 村里溪边,外,晨
太阳出山了,四大娘到溪边汲水,碰见了六宝。
四大娘:六宝!你家蚕宝宝快通了吗?
六宝也满脸欢喜:通了!快通了!
两人相对笑着,这时,李妈满脸严肃地跑了过来。
李妈:四大娘!你来,我和你说话。
六宝笑笑地:难道我听不得?
李妈看看六宝,似乎有些为难。
四大娘:你说啊。六宝自家人。
李妈: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荷花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像晴天霹雳一样,四大娘和六宝的脸色立刻都变了!
四大娘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
67. 老通宝家,内,日
老通宝猛地站起身,气得直跺脚。
老通宝:四大娘,你说的是真的?
四大娘气得脸色煞白:当然真的。
老通宝大怒着:这东西竟偷进我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阿多!阿多!你给我死过来!
老通宝暴怒着,脸都变了形。
阿多皱眉走了进来:叫什么叫。
老通宝冲上去就要打阿多的耳光,被四大娘死死抓住。
老通宝咆哮着:我问你,昨天夜里,荷花那个白虎星是不是来蚕房了?你还在和她拉扯,是不是?
阿多冷笑着,不说话。
老通宝:你说!是不是!
阿多:是谁说的?
四大娘:李家妈!她说她亲眼看见的。
阿多:哼!她亲眼看见?她做梦见鬼!
老通宝和四大娘互相看看,心里放下石头,却又半信半疑。
老通宝指着儿子:我这就去找李家妈,你要是骗我,我打断你腿。
68. 村里,外,日
老通宝在村口张望着,终于看见了李妈。
老通宝急忙跑过去,还没张口,李妈已经兴头地说开了。
李妈:老通宝,你不管你家阿多?昨天夜里……
老通宝:四大娘回来说过了。李家妈,阿多死活不承认,这倒也不能随便赖人的,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李妈:青天老爷在上,佛菩萨在上,我一个字说错,不得好死!
老通宝气得满脸通红。
李妈走了。老通宝还气得过不来气。半晌,他才准备离去,却又被黄道士叫住了。
黄道士阴沉着脸:老通宝。
老通宝感到事情不好。
黄道士:我和你说,假使你自家管不了儿子,就不要给他娶亲。
老通宝强笑:你不要乱想,李妈看错了也是有的……
黄道士:呸!这种事情毫无根据好说的?六宝一早回来,哭到现在,我和你说,老通宝……
黄道士想了想,最后叹口气,还是没说下去,走了。
老通宝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
69.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老通宝叹着气,四大娘走过来。
四大娘:爹,我又盘问了多弟,他说没有的。你看这“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恐怕李妈真看错了。
老通宝摇头:只是我满心的欢喜被这件事打消了。荷花名声太坏,黄道士想退亲哪。
四大娘愣住了。
老通宝:不说那事,我只望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没来冲克我们的蚕宝宝。
四大娘:蚕宝宝很好啊。
老通宝叹道: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根茎呀!前途怕是不好。
四大娘急了:爹,你不好乱说的,蚕宝宝吃了许多叶去,一直以来都很好!
老通宝:一直很好,然而蚕宝宝上了山却干僵了的事,也是常有的。
四大娘还不及反应,老通宝已经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他举起手,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老通宝咒骂着自己:老不死的,敢想到这上头去!不吉利!
70. 村里溪边,外,日
女人们在洗衣服,说笑着,蚕花快熟了,大家心情都很好。加上新近在传的荷花和阿多的丑事,使她们兴奋极了。
李妈也挎着衣服篮子走了过来,女人们更加兴奋起来。
女人甲:李家妈,那晚上你看真了吗?
李妈轻蔑地:当然看真了!这些把戏我一看就知道!荷花不要脸,送上门去!
有几个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起来。
女人们尚有克制,念一声佛,骂一句。
乙:老通宝家总算运气,蚕宝宝没有犯克!
丙: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71. 村里塘路边,外,日
荷花一个人迎风站着,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宝在田野里野跑着,忽然看见了荷花,他好奇地走了过来。
小宝抬头看着荷花,他还小,却也觉得荷花有些异样。
荷花慢慢地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宝。
小宝转身要跑。
荷花追上一把抓住:小宝!你站一站。我有话要问你。
荷花:荷花姑姑平日对你怎样?
小宝嗫嚅:对我好。
荷花:那你有没有良心?
小宝不吭声了。
荷花:那是谁让你吐我口水的,是你爷爷?还是阿多?
小宝摇头:你可别冤枉阿多,他是对你好的,是六宝姑姑让我吐的,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这样是为了我家的蚕宝宝好,也是为了对阿多好,更是对你好。
荷花:对我好?
小宝:六宝说如果你克死了蚕宝宝大家就会更恨你了,所以只有对你不好才是对你真的好。
荷花:只有对我不好才是对我真的好?
小宝点点头:六宝让我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是对你好才告诉你的,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
72. 空镜,外,晨
晨雾,弥漫着乡村。
一群乌鸦从空中飞过。
73.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山棚”下爇了火,四大娘呵斥着小宝。
四大娘:小宝!“宝宝”都上山了,别跑来跑去,你给我当心着!爹,你怎么又发愁了?
老通宝慢慢站起身,满脸愁容。
老通宝:心里捏着一把汗啊。钱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
四大娘皱眉:你老人家总想那么多做什么。硬着头皮去干就是。
老通宝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
小宝:爷爷,在听什么?
老通宝:嘘——我在听山棚上有没有屑屑索索的细声音。
小宝:什么声音?
老通宝:蚕宝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屑索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的第一步。爬不上去的,是不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
小宝:哦——爷爷,我听到了,真好听!
老通宝忍不住想笑,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只仰着脸,等待着。
忽然,老通宝头上淋到了一滴蚕尿!
小宝诧异地:爷爷,是蚕尿吗?我给你擦!
老通宝欢喜地笑着:好了,好了,小宝不要擦,这是好尿啊,阿爷心里快活,巴不得多淋一些。

四大娘笑: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就是这样黄色的。
小宝:我们挑开看看吧!
老通宝:不作兴!要等上山三天,熄火了再看!
小宝:已经三天了呀。
四大娘:爹,看一眼,我再也忍不住了。
小宝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
老通宝和四大娘几乎同时惊叫了起来:天哪!
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
老通宝浑身颤抖着:谢老天了,谢老天了!
四大娘: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
老通宝:阿弥陀佛,现在一颗心定下来了!
四大娘:“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我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74. 村里溪口,外,日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
小溪边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了进去,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
女人甲: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
乙笑着: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大家都笑了。
有人在大声说着:今年蚕花姑姑保佑!
黄道士:村子里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与众不同,听说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众人惊叹着。
李家妈:福庆,准备嫁女儿吧。
欢笑声腾起,小村子里漫溢着少见的喜悦!
一个少年跑来,大声地叫着。
少年:小陈老爷说,今年蚕花好,他明朝请戏班子来呢!
快活和兴奋几乎把小小的村子抬起来了!
75. 稻场,外,日
稻场上正供着蜡烛在拜谢“蚕花太子”。
戏台子搭了起来。
小陈老爷笑眯眯走上台去:各位乡邻,今年蚕花姑姑保佑,家家户户收了好蚕花。我陈某人特地从城里请来了戏班……
乡亲们大声喝彩着。
锣鼓声中,绍兴大班开唱了。剧目是《孙悟空》。
台上台下兴奋极了。
76. 戏台一侧,外,夜
众人都在高兴地看着戏。
小陈老爷故意挤到荷花身边,色眯眯地看着她。
阿多远远注意到了。
小陈老爷动手动脚,荷花狠狠把她的手打开。
小陈老爷:哎哟!
众人闻声回头。
小陈老爷一指戏台:好,唱得真好!
阿多:呸!
77. 荷花家门口,外,夜
荷花回到家门口,发现一个人隐约跟着。
荷花:谁?
阿多:我。
荷花:阿多,你跟着我干什么?
阿多:我,我怕你一个人黑里走,怕……
荷花:我是白虎星,我还怕啥?
阿多:我可没说过你是白虎星。
荷花:你怎么不看戏?
阿多:这种戏有屁看头,要看就到上海去看洋戏。
荷花愣了一下,径直进了家门。
阿多跟了进去。
78. 荷花家,内,夜
荷花:你进来干什么?
阿多:那天我不该骂你是疯女人。
荷花:你别再理我,我求你了。
阿多:我爹说,今年如果蚕茧卖得好,就让六宝进门。
荷花:今年的蚕从来没这么好过,除了我家犯冲。
阿多:荷花,我想告诉你,等卖完茧后,我要走了。
荷花:你不娶六宝啦?
阿多: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从小我就喜欢你。
荷花: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是克死了两个男人的灾星。
阿多:那不是你的错,根生也是自己去河里捞鱼淹死的。
荷花:六宝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没良心。
阿多:我也不想耽误她,所以我要走,我想去上海!
荷花:到上海你人生地又不熟。
阿多:所以……我想……我们一起走,你在上海待过两年,我又不笨,你想连土根都能在上海待下来,我沈阿多为啥不能!
荷花惊呆了。
阿多一把抱住荷花猛摇:你傻了,你说好不好?
荷花回过神来,挣脱了阿多,一把推开了大门。
荷花:出去,你快出去,我不要再听你的疯话!走啊!
阿多无奈离开。
79. 老通宝家,内,日
四大娘和阿多在忙着采茧。
一筐又一筐的白白的蚕茧煞是可爱。
门口一声喊:亲家!
老通宝急忙迎接出来,却是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特地道喜来了。
四大娘高兴地叫着:爹!阿弟!
小宝欢呼着冲出来。
阿九笑眯眯打开他们带来的礼物。
小宝欢叫着:软糕,线粉,梅子,枇杷,还有咸鱼!
小宝快活地和阿九追逐起来。
80. 溪口,外,日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
张财发: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老通宝想都没想回答道: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摇了摇头。
张财发: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
老通宝:你又在说书了。这样好的蚕茧会没人要?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老早就已经开走了。我看阿四也快回家了!
张财发:老通宝,我当然也巴望你今年卖个好价钱,那样我也没算白帮忙。
老通宝明白了张财发的意思,拍了拍胸脯。
老通宝:亲家,你放心,你做中的两笔钱,一定本利还清!
81. 村外茧厂,外,日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村里好几个人也在门口张望,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甲: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今年倒好,铁将军把门。
某乙:我就不信,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
又有债主跟着一起来的,当场吵了起来。
某丙:你看,茧行不开秤,哪儿有钱还你?
债主:茧行开不开不关我的事,我只晓得借债还钱。
某丙:那你就把我的茧子收了去吧。
老通宝皱眉呆呆看着,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就走。
只听得身后又有人嚷了一声。
某丁:算了,还死等什么,赶紧回家把行灶和丝车收拾好,自己来作丝吧!
82. 老通宝家蚕房,内,日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他急切地推门进来,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鼓鼓的茧子,他又实在心有不甘。两只眼睛发直地看着。
阿多:要不我再去邻村看看,兴许那里的茧厂会开。
老通宝无奈地摇摇头,突然下了决心。
老通宝:不卖茧子了,卖茧子,本来就是洋鬼子兴出来的,我们自家作丝!
四大娘忍不住嚷了起来,像吵架一般。
四大娘:毛五百斤茧,你有几部丝车?自家做,做到几时?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
阿多:早依了我,就着自家桑地的二十担叶,只看一张洋种正好。荷花家蚕坏了,倒也赔不了多少!愈是像我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完蛋!
老通宝捶胸跺脚地叫了起来:真正世界变了!
四大娘又擦起了眼泪。
老通宝愁苦地:……没有办法。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日子却更难……唉,茧又不能当饭吃,债又逼得紧,出了蛾子怎么办?
83. 六宝家场院,外,日
老通宝来到六宝家里,一进院门,只见黄道士正把讨债人送出来。
黄道士:我也是没办法,各处茧厂都不开门啊。
讨债人: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本来借你钱我家里也不答应。犬子结婚等着花钱你也是知道的。
黄道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我已经把丝车拿出来修了,我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卖,卖了丝第一个就还你。
讨债人嘟嘟嚷嚷地走了。
老通宝:怎么,也准备自己做丝?
黄道士:家里的丝车多年不用了,也不知道修不修得好。唉,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了债主来催命。
老通宝悲伤地叹口气。
黄道士:昨天我从船上的人打听得,无锡有茧厂还照常收茧,也不知道真假。
老通宝瞪大了眼睛:你这话可当真?
黄道士:那船上的人说是亲眼所见,后乡的大户孙家就是雇他的船运茧子去的无锡,老通宝,信不信随你,我可不知道。
老通宝一拍大腿:反正不能让茧子烂在手里!
84. 老通宝家,内,日
老通宝和家人在商量。
老通宝:既然福庆说无锡开了秤,去卖卖看也好。
见孩子们不说话,老通宝又吼了起来。
老通宝:水路去有两百多里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
阿多:雇一只快船,我后天就走,我就不信今年会白做,说不定我到无锡跌一跤捡到个金元宝还发财了呢。
老通宝:你毛手毛脚的一个人行吗?
阿多:既然雇了船,船上的人也会相帮嘛。
四大娘:南瓜都只剩半缸,借来的米还剩两碗,煮稀饭也就吃三天,哪还有钱雇船?
老通宝沉吟了一会儿。
老通宝:福庆家有一条赤膊船,我去借来补一补,后天我和你一起走!
85. 老通宝家场院,外,日
老通宝在补一条旧船,小宝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小宝:爷爷,你在做什么?
老通宝:船旧了,要补好才能用。
小宝:什么时候才能补好?
老通宝:就好。
小宝:你可得好好补,补不好船就会翻掉沉掉。
老通宝听了觉得晦气,伸手打了小宝一掌。
老通宝:我看你再胡说八道!
小宝莫名其妙挨了一掌,哭了起来。
86. 溪口,外,日
赤膊船,阿多和四大娘将茧子一担担搬下去,老通宝用芦席将茧子珍惜地盖好。
六宝来了,她把一只篮子递给阿多,阿多使了个眼色,让六宝递给老通宝。
六宝:这是几只南瓜饼,路上吃。
老通宝拿出一只饼给小宝。
老通宝:小宝,快和你娘回家去吧。
小宝:爷爷、阿多,早点回来!
阿多撑了一篙,船荡开河岸。
87. 字幕:无锡
无锡茧厂,外,日
工人在烘床旁上下交换一担担的蚕茧。
茧厂门口,贴着通告——今日市价:洋种每担三十五元,土种每担廿元,双宫薄皮一概不收。
拥挤不堪的卖茧人,排得密密麻麻。
老通宝和阿多也到了,根本挤不进去。
阿多把衣裳一脱,发狠一般叫了一声,不要命地挤进去。老通宝后面紧跟。
秤茧处,秤手挑剔地看着老通宝的茧子,在里面挑选着。往外扔着。
阿多急了:这上好的茧子,做什么不收?
秤手:双宫薄皮一概不收!
阿多大怒,要吵,被老通宝拉住了。
老通宝一脸屈从:一担收多少钱?
秤手:土种二十,洋种三十五。
又是一个打击,老通宝茫然地听着。
人们拥挤着,阿多被挤远了,他焦急地回头。
阿多:爹,卖不卖啊?
老通宝茫然地看着阿多,任后面的人把自己挤得站不稳……
88. 村里溪口,外,日
赤膊船靠岸,看热闹的人不少。
焦急张望的四大娘看见船,还没来得及笑,笑容就消失了。
船上还剩着大半筐茧子。
四大娘:怎么还带回来这么多?
阿多摇摇头,背起船上半筐茧放到岸上。
阿多:快和我去把爹扶上来,爹发了两天热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四大娘赶紧也上了船。
四大娘:爹,你怎么啦?
老通宝咳了两声,明显憔悴了不少。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没有力气。
阿多架起爹,老通宝靠着阿多的手往岸上挪。
乡党甲:老通宝,怎么样了?
老通宝停住,满脸的厌倦、疲惫、痛恨。
老通宝嘶哑着嗓子:还说什么,十二三分的蚕花,还卖不回桑叶的本钱,天真的变了!
众人哑然。
89. 老通宝家,内,日
四大娘在用破旧的丝车自家做着丝,六宝在帮着忙。
老通宝躺在竹榻上在嘀嘀咕咕唠叨着。
老通宝:我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得七零八落,除去路上盘缠,还不够还买青叶借的债!我说天真的变了!
四大娘:卖了丝说不定还能回来个十来块。
老通宝:那也不够赎回典给小陈少爷的地啊。
四大娘:那块地是沈家的命根子啊。
小宝:说不定小陈老爷会看在陈老爷和太爷爷一起坐过长毛的牢的面子上,会把田还给我们的。
黄道士一路嚷嚷着进来。
黄道士:六宝,六宝,什么时候了,还在别人家玩?
四大娘:六宝在帮我忙呢。

黄道士:上午在村头有个穿长衫账房先生模样的人问我沈通宝家怎么走,说是从镇上来的。我看他像是讨债的,就说沈通宝刚去常州了,要半个月后再来。
老通宝:那是陈家的管家,是来催我要地契的。
黄道士:怎么,你把你的那块地抵给他了?通宝,你糊涂啊。
老通宝:你不是说你算过八卦大六壬,今年的蚕肯定发吗?
黄道士:那我也没让你把地抵了啊。
六宝递了一杯水给老通宝。
老通宝:六宝这孩子也可怜,没啥好东西给她,阿多心又野,成天不知道在外头瞎跑什么。也许早点成了亲,就知道顾家了。
黄道士支支吾吾:你少操点心,多歇歇,养好了身体,最要紧。
黄道士回头又骂六宝:什么时辰还不回家做饭?通宝叔生着病,你在这里打扰什么?快回家!
90. 村里,外,日
黄道士和六宝在田埂上走着。
黄道士边走边嘀咕:六宝,这门亲事我还要再算一卦,以前我好像没算对啊?
六宝:怎么,你要变卦?
黄道士:阿多这人虚头虚脑的靠不住。
六宝:不是你说阿多脑子活,不像乡下人死脑筋,以后一定会出头的。
黄道士:我原想他家的那块地是村里的好地,你嫁过去也有个依靠,现在连地都没了,我可不能让你去受苦!
六宝:你要变卦,你变你的,反正我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沈阿多我是跟定了!
黄道士:放屁,我们家我说了算,你再蛮横,我把你绑起来送官,告你忤逆!
六宝:我也要叫人把你送官,告你害人!
黄道士:我啥时候害人。
六宝:你非让我给荷花的蚕里下毒,诬赖荷花克死了蚕宝宝,害得荷花好惨!
黄道士:我不是想让阿多死了跟荷花来往的心,一心一意和你好啊!
六宝:那你现在怎么又不让我和他好了?
黄道士:他们家现在这不倒霉了嘛。
六宝大哭大闹耍起泼起来:好啊,人家倒霉你就开心了,大家来看啊,这个人好狠毒啊,害死了别人的蚕宝宝,还要害死自己的亲女儿啊,我可怜的荷花姐啊,你真的好命苦啊,我也不想活啦……
黄道士慌了:你轻点,你轻一点好不好?
六宝:我不轻,我要让大家都听见,把你这个昧良心的人送官……
黄道士:我依你,我都依你还不行!
91. 老通宝家,外,日
老通宝:唉,今年的债一背,六宝又不知啥时候才能进门哟。
四大娘:六宝他爹话里话外的,哼。
老通宝:也怪我们家自己不争气啊,这老天也真是变了。
四大娘:阿四要知道自家的地要没了,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
老通宝:阿四有信来吗?
四大娘踌躇了一下:有,我怕你着急,没跟你说。
老通宝急问:阿四说些啥?
四大娘:阿四说队伍又向南开回来了,这次说不定真要和日本人打一仗了。
老通宝愣了半天,突然发疯似的叫了起来。
老通宝:好,打。给我打。那些洋鬼子,从前是八国联军,现在是东洋人,都是想谋我大清江山的地啊。阿四,打,给我狠狠地打!
老通宝一口气岔了,拼命咳起嗽来。
92. 溪边,外,日
阿多揩了揩汗,收拾起水担往家走。
小宝跑了过来。
小宝:阿叔,爷爷叫你回去。
小宝举起手里的东西来。
小宝:阿叔,你看我拿了爷爷的什么?
阿多回头一看,小宝拿着长了许多叶瓣的大蒜头。
阿多:你拿大蒜头干什么?
小宝:我怕爷爷看见了大蒜头长得好反而会生气,所以我偷出来给你。
阿多苦笑了一下,把大蒜叶揪碎洒了一地。又把大蒜头捏成几瓣。
小宝:阿叔,你怎么把大蒜弄碎了,你不怕明年运气不好?
阿多把手里的蒜瓣分了几个给小宝。
小宝:给我干什么?
阿多:来,我们来比一比,谁能把大蒜扔过河去。
小宝:好,我要赢了,你背我去镇上看戏。
阿多:好,我要赢了,今年一定讨到老婆!
两人奋力将手中的蒜瓣扔了出去。
蒜瓣从空中掉进了溪中。
平静的溪水,漾出了一圈圈的波纹,远处的几只鸭子,慢慢地游了过来……
93. 乡野,外,日
远远地一列火车开过。
阿多和小宝定定地看着那列火车。
小宝:阿多,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阿多:我可不想一辈子老死在这乡下,到死又是个老通宝。
小宝:荷花跟我说,她就要跟人走了。就是绍兴大板里唱猪八戒的那只猪八戒,她可先不让我告诉别人哦,不过她让我劝劝你,不要再瞎想乱想了,好好跟六宝过日子,千万不能没有良心。
阿多沉吟半晌:小宝,如果我这辈子命里没福气去上海,你长大了一定要去,一定要为阿叔争这口气!
小宝好像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小宝用力扔出一小块土疙瘩,惊起几只飞鸟,扑簌簌地向更远处飞去了。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