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常理出牌的牙齿
学校举办校园读书节活动，特意邀请了市里一位非常有名气的少儿作家来做讲座。
听说可以和作家亲密接触，同学们可高兴啦，学校礼堂里座无虚席，大家翘首期盼。有人睁大眼睛想一睹作家风采，希望现场感受老师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番怎样的模样；有人还想当面问问作家，作家是不是都从小喝墨水长大的，要不然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好文章，怎么会“下笔如有神”呢？
在大家的耐心等待中，大作家终于登台亮相了。这位大作家身材矮墩墩、胖乎乎的，大概是他害怕个头太高的话，想要用上“著作等身”这个词，要写的书就太多了吧！大作家的头发上抹了油亮亮的发蜡，被梳理得一道道、一缕缕的。身上还穿着隆重的中山装，只可惜袖肘和衣角处有些皱皱巴巴的。大作家往台中间一站，冲大伙一挤眼、一傻笑、一鞠躬，台下的同学们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大作家不好意思起来，两只手窘迫地搓来搓去，样子挺滑稽的。
大作家的出场虽然引来了同学们的哄堂大笑，可是他的讲座却进行得有条不紊，十分顺利。同学们仔细听、认真想，还有的同学拿出笔来做笔记，希望把大作家的经验全部学会，记到心里。
讲座讲到半个小时以后，大作家开始给同学们讲描写人物的一般方法，他说要想把人物写得生动形象，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必须抓住人物的特征来写。比如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作者就抓住了闰土这个海边长大的孩子的形象特征来写。
接着他和同学们一块儿做了个游戏。他请来一位同学现场口头描述另一位同学的外貌，然后由大家猜出他所描述的这个人的姓名来。如果大家都猜中了的话，就说明他的描述抓住了人物的外貌特征。
同学中间有位男生站了起来。
“她是一位很优秀的女生，长着椭圆形的脸，大眼睛，长睫毛，她的牙齿如糯米粒一般大小，颗颗洁白，粒粒整齐。她一说话牙齿就会像钻石般闪亮。你们猜一猜她是谁呀？”
“欧婉约！”
全场同学几乎是一齐叫出了欧婉约的名字，全校谁人不知欧婉约不仅人长得漂亮大方，而且牙齿美观、伶牙俐齿。真可谓长相好，牙齿也好，人缘就好啊！
欧婉约自信地站了起来，她冲着周围的同学和大作家微微点头、致谢。她莞尔一笑，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排小白牙。哇，欧婉约的牙齿真的就像某牙膏广告上说的一样——牙齿洁白，笑容一生绽放。
台上的大作家点评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刚才发言的同学对人物外貌描述得很好，抓住了人物的外貌特征。依我看来，这位女同学的牙齿用钻石做比喻一点都不夸张。”
同学们都羡慕地望着欧婉约，他们的掌声好像不是要送给刚才发言的同学的，而是要送给欧婉约似的。欧婉约被一片羡慕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声紧紧包围着，此刻，她的脸庞像金葵花一样的灿烂，心儿像海边的浪潮一样欢腾，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也来描述一个人，请大家来猜。”座位中间又冒出一位男生，好像要和刚才的男生一比高下，“我说的也是一位女生。不过这个女生有点野蛮，撒起野来，连我们班的男生都怕她。她最常穿的衣服是一件红色的印有摩登女郎图案的衬衫和一条过时的裤子。她最大的特点是她的牙齿，有龅牙，有犬牙，也有兔牙，就好像……好像没有按常理发出的牌……”
“是张婉柔！是张婉柔！”
描述者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位同学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张婉柔大声说道。
在大约停顿了零点一秒之后，礼堂里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笑声，“哈哈哈——”同学们捂着嘴巴笑，捧腹大笑，仰面而笑……
“哈哈哈……对，是她，不按常理出牌的牙……”
大家边笑边伸出手对着张婉柔指指画画，戳戳点点，嘴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刚才那位男生说过的话。
可怜的张婉柔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了“突然袭击”，她本能地闭紧嘴巴，用手捂住脸，用胳膊挡着头。可是越这样，大家的好奇心越强，周围的同学们蜂拥而来，像看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拼命地争相来参观她的牙齿，急切地想看到什么样的人既能长出龅牙、犬牙，又能长出兔牙和“不按常理出牌的牙”。
几个顽皮的男生，甚至忘记了会场的纪律，直接跑到张婉柔跟前，企图用手掰开她的嘴巴近距离欣赏……
顷刻间，张婉柔觉得会场里的同学如同一只只讨厌的苍蝇在嗡嗡地乱叫，那些围观的人仿佛一面锣鼓在她的头顶上方不停地轰鸣。张婉柔感到身体里有一股血液正在涌动，那股血液迅速地蹿到头上，在太阳穴里发疯地悸动，即将爆炸。
“烦啦！”张婉柔一声尖叫，穿破天花板，直冲云霄，她的野蛮劲儿又上来了，她要撒野啦！
“看吧，让你们看个够！”张婉柔腾地站起来，一只脚往椅子上面狠狠一踩，然后抬起头，甩开头发，猛地咧开大嘴，露出了全部的牙齿，她要让那些想看的人今天看个够！
“哈哈哈……”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电闪雷鸣般的笑声，全场同学有前仰后合的，有转前转后的，气氛异常活跃。就连台上的大作家也憋不住了，噗的一声笑起来。大家终于发现，刚才那位男生形容得一点都不夸张，张婉柔的牙齿确实没按常理出牌。
“呜——”
张婉柔终于忍不住跑出了礼堂，泪水夺眶而出。
她朝着回家的方向奔去。当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般冲破感情的堤岸，奔涌流淌，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雪白的脸颊上立刻留下了两道泪迹。她伤心极了，整个身子都跟着战栗。礼堂里那些嘲笑的声音、戏弄的表情、奇怪的眼神……像无数条小虫噬咬着她的心；像一根缆绳，弯来绕去拧在她的胸口。
她不顾一切地大哭，躺在床上哭，坐在沙发上哭，趴在地板上哭……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还语不成句地痛述：“呜，太伤自尊了，以前是衣服被人笑话，现在是牙齿被人笑话。我恨田大壮（那个在礼堂里站起来形容她外貌的男生）！现在还和欧婉约形成了对比，我恨欧婉约！”
张婉柔心想欧婉约现在一定得意极了吧，有人比她差那么多，有人成了她的陪衬，她一定得意得晚上睡觉都能笑醒了吧。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悲愤中，张婉柔一把抓起床头柜上妈妈的照片，照片中的妈妈永远都是那样淡淡地笑着，“妈妈，你在哪里呀？爸爸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不想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妈妈，你不在人间了……妈妈，你能听见你女儿的声音吗？能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吗？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你就知道你女儿今天多么悲惨了！别人都笑话她，笑话她的衣服，笑话她的牙齿……”
张婉柔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眼睛里蓄积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下面颊，淌进脖子，轻声滴落在地上，化成了一片不规则的图形。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她要用哭来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遭到了侮辱，遭受到了严重的心灵创伤……
可惜没人能听见她的哭声，没人能来给她一点安慰。家里空荡荡的。爸爸从来都是早出晚归，即使回来了也没有什么话和女儿说。
“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生下了我，又为什么要离开我？爸爸根本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他没给我买过一件好看的衣服，也没有给我买过一瓶女孩子用的洗面奶……爸爸像根木头一样，我跟他说想买好看的衣服，他说衣服只是外包装，人要讲究内在美。最可气的是，他的牙齿还那么难看。都说爹丑丑一个，娘丑丑一窝，可是爸爸却把他的丑全部遗传到我身上了……呜呜！李心洁（妈妈的名字），我恨你！张天笑（爸爸的名字），我恨你！”
张婉柔哭了个痛快，骂了个痛快，也发泄了个痛快。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连响三声。
“谁呀？”张婉柔不耐烦地大声叫道。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一听到这熟悉的敲门暗号，张婉柔就知道是爸爸的妹妹——她的小姑姑来了。小姑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把张婉柔当女孩子来爱的亲人。往常只要小姑姑来了，张婉柔都会欢呼雀跃，更会开心地和她接暗号：“就开就开我就开，小姑姑来到了，我就把门儿开！”可是今天，张婉柔随手从床上拾起一块枕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后木然地走过去开门。
“柔柔，来个‘马桶吸’嘛！吧唧！吧唧！”小姑姑一进门就在张婉柔的脸颊上亲了两下。从小到大爸爸从没有亲吻过张婉柔，小姑姑却亲吻过她无数次。小姑姑亲吻的招式变化多端、层出不穷，她能一会儿来一个超清爽的“蜻蜓点水式”，也能一会儿送出一个超热情的“马桶吸式”，还能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捧起张婉柔的脸蛋狂吻一气使出“小鸡啄米式”，当然她最拿手的还是那款深情的“闪电之吻”……
可是当她定下神来以后，却看见了张婉柔红肿的眼睛和斑斑泪痕。
“你怎么了？”小姑姑关切地问。
“没什么。”张婉柔失魂落魄、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不要哭丧着脸啦，虽然你是女孩子，但遇事也不能斤斤计较啊。”小姑姑捏了一把张婉柔的脸蛋，冲她做了一个鬼脸，企图逗她开心。
“嗯。”可张婉柔还是浑身软绵绵的，如同面皮一般倚靠在门框上。
“快过来，看看小姑姑的这件新裙子怎么样？”小姑姑将手提袋里一条新买回来的裙子拿出来展示。
“有了新衣服，你身上的这件旧衣服是不是又要‘下岗’啦，然后在我身上‘再就业’？”张婉柔依然靠在门边上，耷拉着眼皮说。
“说得对。”小姑姑自我陶醉地摆弄着她的新衣服，完全没把张婉柔的反常情绪当回事，她觉得自己的侄女一直都是一会儿阴天一会儿晴天，阴晴不定的，不去理她，她自然会好。
“瞧，你这身摩登T恤和裤子不也是我当初买回来的吗？”小姑姑用手托着脸，欣赏着张婉柔身上的衣服，想象着她当初买下它们时的好心情。不过，现在它们真的该淘汰了，小姑姑暗暗叹息。
“我就是一个废品回收站。”张婉柔自哀自怜。张婉柔的爸爸很少给女儿买衣服，自从她长到可以穿小姑姑衣服的时候，就只能靠穿小姑姑的“下岗”衣服过日子了。她倒是希望小姑姑多买些衣服，可偏偏小姑姑也不富裕，她只是百货公司里一名普通的导购员，她的衣服也少得可怜。
“小小年纪怎么可以挑三拣四呢？”小姑姑皱了皱眉头说。
“同学们都笑话我！”张婉柔情绪失控，冲小姑姑叫嚷起来。
“笑话你的衣服？”小姑姑感到吃惊，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被别人笑话她们的穿着。
“还笑话我的牙齿！”张婉柔说完便悲痛欲绝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真的吗？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姑姑这才意识到张婉柔今天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而是真的遇到了委屈和伤心事。
张婉柔终于把今天礼堂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小姑姑，小姑姑听完心里也难过起来，她太理解一个女孩子被人当众嘲笑穿着和相貌时的难堪心情了。她想给张婉柔再添置几件新衣服，这不是件什么难事，大不了从工资里省些钱去买，可这牙齿……听说矫正牙齿需要很大一笔钱，而且张婉柔现在正是好好读书的年龄，也不太适合花太多时间在修正外貌上。想来想去，小姑姑觉得要先做好张婉柔的思想工作，让她用正确的心态去对待生活。她决定好好劝导劝导张婉柔。
“柔柔，一个人的外貌和衣着固然很重要，但内在的气质和做人的尊严却更为重要。有位名人曾经说过‘人不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如果你是一个没有华丽外表，但能给周围的人带去欢乐和真诚的人，人们会渐渐忘记你的外表，而永远记住你美丽的心灵；如果你是一个徒有华丽的外表，但没能给周围的人带去欢乐和真诚的人，人们也会渐渐忘记你的外表，记住你阴暗的心灵。”
小姑姑一边用女性特有的柔和目光注视着张婉柔，一边慢条斯理地安慰她。小姑姑说话的时候手指轻轻地撩动起张婉柔的头发，这让她感到了丝丝的温暖，慢慢驱散开了郁闷的心情。
“每个人都会有很多不如意、不开心的事情，都会遇到很多困难和挫折，给它们一个微笑吧！想想看，溪流不是因为有了石块的阻碍，才能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吗？枫叶不是有了秋霜的浸染，才会红得那样透彻吗？人生的乐章，也因为有了各种困难、挫折，才会变得美丽啊！”临走的时候，小姑姑送给了张婉柔一句金玉良言，“明天早上见到那些嘲笑你的同学，就对他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你的笑声会让他们后悔曾经嘲笑过你！”
当然小姑姑更不会忘记留给伤心的侄女一个世界上最甜蜜的吻。
“来吧，是‘马桶吸’还是‘闪电之吻’？”小姑姑微闭双眼，噘起鲜红的嘴巴，耐心地静候。
“那就‘马桶吸’吧。”张婉柔不大情愿地也噘起同样鲜红的嘴巴凑了过去。
“吧唧！”屋子里留下了一声脆生生、清凉凉的打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