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老头的晚年生活

古怪老头的晚年生活

送走了Jake,送走了旧的一年,新的一年来临了,春天的脚步接踵而来。张婉柔就出生在一个岁末年初、冬去春来的季节里。张婉柔属羊,她曾经在过街天桥上听一位整天等着给人算命的老头说,她这只羊,是一只寒冬里的羊,虽然不能像七八月里的羊那样吃到肥美的草,却有一身耐寒的本领。张婉柔听了努努嘴巴说:“什么草呀寒呀的,全是迷信,你要是真的会算的话,你算算那两个古怪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当年为什么不同意我的妈妈爸爸在一起,要是他们当年同意的话,我妈妈肯定不会那么早就去世的。”那算命的老头搞不懂张婉柔在说什么,只是像打哑谜一样地说了句“生死乃天定,一切随缘去”的话。

算命老头的话,张婉柔可以不信,但是爸爸和小姑姑的话,她就不得不信了。现在,爸爸和小姑姑都点头确认了欧婉约的妈妈确实是张婉柔妈妈的亲姐姐,这下,张婉柔和欧婉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无可争议的表姐妹。

真没想到,一对往日的冤家,身后还有这样一段不解的缘分故事。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无“仇”不成姐妹啊。

一天清晨,欧婉约的妈妈开着自家的小轿车载着欧婉约出门了。她们是要去接张婉柔和张婉柔的爸爸。今天是张婉柔的生日,遵照张婉柔妈妈生前的遗愿,这一天她要去和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相认。不过,外婆几年前已经过世了,因此张婉柔要相认的就只有外公一个人了。小车驶过一条宽阔的马路,绕过市中心城市广场,再穿过几个红绿灯,就来到了一个挂着“宏利工艺品”牌子的厂区前。这是一个又老又旧的厂区,很多墙壁、地砖都裸露着道道裂痕。欧婉约说,这个工厂看上去像一位迟暮的老人。但这里却是张婉柔的妈妈和爸爸相识、相恋的地方,也是张婉柔的爸爸带着张婉柔一直生活的地方。

欧婉约的妈妈正要转动方向盘拐进厂区的时候,却看见张婉柔和张婉柔的爸爸已经站在厂房门口等待着了。欧婉约的妈妈按了一下喇叭,这对父女便走了过来。上了车,张婉柔的爸爸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张婉柔和欧婉约坐在后排座上。

欧婉约的妈妈问张婉柔的爸爸:“听说这个厂要倒闭了,你这个美院毕业的大学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欧婉约的妈妈大概对这个当年“骗”走她妹妹的男人,依然心存积怨,说话的语气显得不咸不淡。

“今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测,又何必未雨绸缪呢?”张婉柔的爸爸说了句毫无斗志,还稍带些看破红尘意味的话来。

欧婉约的妈妈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心洁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打起精神,从悲痛中走出来了。”

张婉柔的爸爸不再说话了,扭过头看窗外的景物,一个本来就内向的人,再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干脆就沉默是金了。

倒是张婉柔的一句话驱走了车厢内沉闷的气息,逗得大家都笑了。

“爸爸,你竟然是美院毕业的啊,我怎么不知道呢?你是哪一家美容院毕业的呢?”

唉,张婉柔可真够傻头傻脑的呀!

“美院是美术学院的简称,而不是什么美容院、美发院!”欧婉约实在无法忍受张婉柔犯如此低级、幼稚的错误,她耐心地为她讲解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张婉柔对自己的无知自嘲一番。

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嘈杂的市区,开向了辽阔的郊区。两个大人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心事。可对欧婉约和张婉柔两个孩子来说,今天更像是一趟外出郊游,两个人的眼角上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一路上,她们对着车窗外的风景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在她们的心里涤荡着。

自从欧婉约知道张婉柔是自己的表妹后,她的内心产生了微妙变化,这种变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似乎有些怜爱之情,她觉得张婉柔身世不幸;似乎有佩服之情,她原本以为世界上所有没有妈妈的孩子,都应该有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庞、胆怯无辜的眼神,以及让人看一眼就心生同情的神情。可是,这一切在张婉柔身上全部都给颠覆了,她独立、自信、我行我素,有时还扮江湖儿女的派头。欧婉约忽然想起她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的话:有一种人在强硬的外表下往往包裹着一颗柔弱的心,外表愈强硬,内心就愈柔弱……那么张婉柔呢?张婉柔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呢?她是不是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包裹在了她“正义女侠”的外表下呢?

不知不觉,车子开进了一个小村庄,车窗外的风景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刚才在马路上看见的笔直得跟卫士一样的杨树、柏树,还有一大块一大块像黄绿相间的格子布似的麦田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户户农家小屋,一条条折折又回回、回回又折折的乡间小路。

“奇怪,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呢?”张婉柔小声嘀咕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城里的人在城市住腻了,就希望来到农村住,现在时兴这样的生活方式,这叫回归自然。”欧婉约摇下车窗玻璃,将手和头伸向了车窗外面。她先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酣畅贪婪的样子,似乎想吸走乡间所有的天然氧气。

“哦,这个我也懂,就好像前天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一只老虎整天住在动物园里,住久了便烦了,于是饲养员就决定把它放回大自然,亲近大自然去。有些人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住在城市里就好像被圈养,不喜欢被圈养了,便到农村被放养去了……”

张婉柔说得飞沫四溅,抬头看见汽车后视镜里两双惊愕的眼睛正盯着她,一双是大姨的,一双是欧婉约的。倒是张婉柔的爸爸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嘴角抽动一下,发出两声淡淡的干笑。

“外公不是大老虎!”欧婉约大声呵斥道。

“是呀,婉柔,你的外公又不是老虎,你刚才打的比方太不恰当了。待会儿见到你外公,不准口无遮拦的。”大姨一脸严肃地说。

“外公老了,脾气可大啦。”欧婉约说话的时候挑起两道浓浓的眉毛,小杏仁一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可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到时候别说我没给你忠告哦!”

“不稀罕。”张婉柔嘟囔了一句。

“啾啾——”

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里,一条长着青苔的白石板路,几株干枯的依附在竹栅栏上的藤本植物,墙角边的青苔茂盛得很,都长着一个个绿油油、水嫩嫩的小脑袋。小院安静极了。走在其间,突然听到两声鸟叫,原来在庭院的老树丫上挂着一个鸟笼,鸟笼被厚厚的花棉布罩着,鸟的叫声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嗯——”

庭院前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堂屋里摆放着几把古香古色的老藤椅,和一张看起来很笨重的红木方桌。阳光从门口斜射进堂屋,阳光下站着一位手拄拐杖的古稀老人。这老人有一张威严的脸庞和一双让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尤其是他手里的那一根拐杖,古色的清漆在阳光里反射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光芒。

“这是外公,叫外公!”大姨拉扯了一下张婉柔的衣袖,示意她叫人。

张婉柔叫不出口。

“快叫呀!”大姨在一旁催促着。

张婉柔就是不叫,她仰着脖子,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瞅瞅那儿。

“不叫就不叫吧。”老人眼望远方,看也没看张婉柔一下,瘪瘪的嘴巴只是吧唧了一下说道。

“外公,您上次让我背诵的曹植的《洛神赋》,我已经完全会背了,我现在就背给您听。”一旁的欧婉约倒显得很机灵,整个人跟个小人精似的,蹦跳着走到外公身边,亲亲热热地拉着外公的手,说背就背起来,“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听完外孙女清晰、流畅的背诵以后,老人连连点头,整个人立刻欢喜起来,刚才还板着的脸一下子红润明朗了。

“婉柔,你也给外公背一首诗吧!”大姨见背古诗能使外公高兴,就建议张婉柔也来一首。

张婉柔噘着嘴巴不说话。

“怎么啦?在学校课本上学的那些古诗,一首都想不起来了吗?”大姨试图鼓励张婉柔。

张婉柔在思考了片刻之后,说出了一句语惊四座,甚至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听说那个叫曹植的人能在七步之内作一首诗,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我要在四步之内作完一首诗!”张婉柔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说来就要来,末了还给自己说了句壮胆的话,“古有曹植七步赋诗,今有婉柔四步成诗!”

“好,好!”大姨和欧婉约都为此吃惊叫好,只有张婉柔的爸爸安静地待在一边。知女莫若父,爸爸知道女儿一准又要耍鬼把戏了。

“嗯——唔——嗯——”张婉柔清了三声嗓子,“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小松鼠。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数来又数去,一二三四五。”

“朽木不可雕也!”外公听了这个第一次上门来的外孙女的“四步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拄着拐杖扭身走开了。

“这孩子,怎么惹得外公生这么大的气呢?”大姨也生气地责怪道。

“我的‘四步诗’学问大着呢!‘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是常识问题;‘老虎不吃人,专吃小松鼠’是自然界的生物学;‘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是儿童心理学;‘数来又数去,一二三四五’可是深奥的数学啊!”张婉柔委屈地解释道。可是外公根本不理会,气鼓鼓地转身走进里屋去了。大姨也随着外公离开了。

堂屋里只剩下张婉柔和张婉柔的爸爸,还有欧婉约三个人了。

“爸爸,他既然不欢迎我们,我们干脆走吧。我才不稀罕和他相认呢,一个古怪的老头!”张婉柔愤愤地说,来的路上的那股新鲜劲儿像松了线的氢气球飞到天边去了。

“婉柔乖,婉柔要懂事,你妈妈在天上要是听到你这样讲外公,她会不高兴的。要知道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和外公相认,取得外公的喜欢,可是你妈妈临终前最大的遗愿呀!”张婉柔的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或许你多和外公相处一段时间,外公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呢!”欧婉约很同情这种处境下的张婉柔,她开始试着安慰她。

爸爸和欧婉约讲的道理,张婉柔的心里何尝不明白呢?只有她讨得这个古怪老头的喜欢,古怪老头才会认可妈妈和爸爸的结合;只有古怪老头认可了妈妈和爸爸的结合,他才会原谅妈妈当年离家出走的行为,妈妈在天堂里才会欣慰。可张婉柔弄不明白的是,妈妈哪里有错呢?妈妈根本就没有做错事情,难道树长大了不应该分杈,人长大了不应该离开父母吗?唉,这个古怪老头呀,真是食古不化。

“行吧,不走就不走,我留下了。”张婉柔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景物,无可奈何地说。

张婉柔的爸爸和欧婉约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