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节 用
天下之乱,生于不足。不足则不爱。不爱则相害相恶之事以起。故曰:
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夫民亦何常之有!
又曰:
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此之谓国备。
管子言:“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库实而知礼节。”与此意同。经济影响于国民道德者,至纤至宏。墨子言爱必兼利,亦此意也。
不足之原因何在?据墨子观察,则以为起于:(一)用之者奢。(二)生之者寡。(三)为之者舒。足之术则在反其道而用之:(一)节用。(二)求众。(三)力时。
(一)何谓节用:不为奢侈,不务观美,不靡于物。凡欲望之为生活所必需者给之,过则止。
墨子分必要之欲望,为六种:(一)衣服。(二)饮食。(三)宫室。(四)舟车。(五)男女。(六)器用。以今语译之,则为衣、食、住、行、男女、器用,六欲而已。此六者,墨子认为生民必要之需,不可一人或缺者也。不可一人或缺,则不能不互相节制以为足用之道。故定为六种节用法。
一曰衣服。“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麻,梱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彩,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于外也。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此非云益软之情也。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二曰饮食。“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故其用则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食前方丈,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则冻冰,夏则饰。人君为饮食故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饮食不可不节。”
三曰宫室。“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役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
四曰舟车。“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袤。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五曰男女。“凡回于天地之间,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直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民,故民无怨。宫无拘女,故天下无寡夫。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
六曰器用。“古者圣人为猛禽狡兽,暴人害民,于是教民以兵行,日带剑,为刺则入,击则断,旁而不折,此剑之利也。甲为衣则轻且利,动则兵且从,此甲之利也。凡天下群百工轮车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观上所述六种欲望,宋子言其一(食),孟子言其二(食、色),老子言其三(衣、食、住),而墨子言其六,则知墨子非禁欲主义者。其提倡节用,乃为满足欲望之一种方法,非谓此为究竟目的也。若其欲望进步,而物力足以供给之,则墨子固未尝禁人享受也。不观墨子著为节用之公例乎?其言曰:
诸加费而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若是,则“诸加费而加于民利者,固圣王之所许也”。不过事实上,物力之供给有限,人类之欲望无穷,用之太费,则必有供不应求之势。而且一面虽加增民利,一面即减少民利,其结果必至害余于利。以致进步之一二种欲望,虽暂时满足,而必要之多数欲望,或反形缺乏也。故又定一变例曰:
凡事之利余于害者为之,害余于利者弗为。
盖加费加利,往往生出两种弊害:其一,为一种之欲望太满足,而他种之欲望太缺乏,有害于个人生活之最低限度。其二,为少数人之侈奢欲望太满足,而多数人之必要欲望反缺乏,遂致社会经济困难,酿成大乱。墨子之意,一面要使个人之欲望满足,一面又要使社会欲望满足,故不得已而提倡“互相挹注”之节用论。读者须知墨子之节用,异于老子之俭也。
(二)何谓求众:人类之需要,皆藉力而后成。而工业未发达之国,一切生产,皆恃手工。故众“人”为要图。人众则生产力增,而需要品可以增加。故墨子于节用之中,又提倡“倍人”之义,其言曰: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孰为难倍?唯人难倍。然人可倍也。
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圣王既没,于民次也,其欲蚤处家者,有所二十年处家,其欲晚处家者,有所四十年处家,以其蚤与其晚相践,后圣王之法十年。若纯三年而字,子生可以二三年矣。此不唯使民蚤处家而可以倍与?
墨子之时,地广人稀,故欲以增加人口,为足用之道,其在今日,地稠人密之国,所忧贫者,恰与墨子相反。盖数量加多,而量质减少,其于节用之旨反悖。此则墨子所不及料,亦时势所需用与缺乏者之不同也。
(三)何谓力时:力时,增加工作时间之谓也。增加时间,与增加劳力无异。二日所成之工,以一日成之,则生产可增倍。三日所作之工,以二日成之,则生产可增半。(《汉书》,民相从夜绩,则一月可得四十五日,即生产增半之说也。)故生产力之效率,以时间增减为比例。墨子曰:
财不足,则反之时。
又曰:
先民以时生财。
又曰:
虽上世圣王,岂能使五谷丰收而水旱不至哉!然而无冻馁之民者何也?力时急而自养俭也。
禹七年水,汤六年旱,此其罹凶荒甚矣!然而民不冻馁者何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
墨子足用之策,可大别之为“足人”“足财”二事。除“足人”为另一义外,其“足财”,则为一面增加生产力,一面减少消耗量。其言曰:“财不足则反之时,食不足则反之用”“力时急自养俭”“生财密,费用节”,皆此义也。
力时急,则生产力加倍。费用俭,则消耗量减半。加倍,则一年有两年之财。减半,则一年余半年之粮。向之仅足者,今则三倍之矣。向之不足半者,今则足而余一矣。故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其倍之也,非外求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足以倍之。”此为墨子“节用论”之精义也。至其利害得失,当于下章《非乐》后,详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