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论

结 论

上述墨子学说为兼爱、非攻、尚同、尚贤、天志、明鬼、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十章。墨子大义,略尽此矣。尚有三事,为读吾书者敬告。

(一)读吾书者,当时时存一大禹之人格与社会在。墨子之学,远祖大禹。禹为开创中原平治水土之第一人,亦为会合诸侯,亲履万邦,而定一统之第一人。中国之有今日,称疆域者曰“禹域”,称民族者曰“华夏”,皆禹一人开辟搏结之功。所谓:“微禹,吾其鱼乎。”禹之气魄与勋业,实上迈尧舜而远过汤武,其流风遗教,允为中国世法。墨子赞禹之绪,处周之末,背周道而用夏政,其所倡导之十义,皆禹之旧教,而中夏之故物也。兼爱尚同,禹实有之。节用非命,禹实行之。故能由一隅而扩至九州,由一人而抟合万邦,其坚苦卓越博大公平之精神,不特可以代表中夏,实足以仪型万类。周家之兴也以征伐,而文武太公实兼阴符之术,其得国也有惭德。姬旦精思,用作周礼,盖欲造成大一统而私天下之局。观其封建诸侯,屏藩内外,异姓同姓之间,其雄猜阴狠之情,不下汉高明太。孔子生于鲁,习闻周礼,而未察其私天下之隐,徒取其粲然之迹发挥而光大之。故儒术兴于鲁,实秉周公之旧,为周礼作宣传,完成其大一统之计划而已。其于民族文化发展,虽有推助之功,而其忘大禹之“无间然”,用西周之“未尽善”,则犹不免有可议者。周公之学,出自文王,杂有歧周遗俗,实西戎之教也。孔子所学之周公,乃西戎文化之扩大者。唯墨子远祖大禹,会万国,平九州,选天子,建诸侯,兼容并包,一视同仁,其不矜不伐,克勤克俭,务为万民兴利除害而后已,乃真华夏固有之宗教而禹域之旧学也。今欲重振华夏,再建禹域,非恢大禹之精神不为功。读《墨子》者,当时时有大禹之人格与社会在。心大禹之心,行大禹之行,学大禹之学,志大禹之志。诚如是,岂唯中夏民族是赖,将再建一九州外之九州,环瀛海而禹域之,其功岂不伟欤。不如是,则所谓“非禹之道,不足为墨”者也。

(二)读吾书者,当存一上可以为天子,下可以为农夫之想,而不必为士。中国学人,中儒术之弊者多端,而其最大之害,则为“上不敢为天子而下不肯为农夫”是也。天子者,政长之一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民不可不有政,政不可不有长。有政长而不选天下之贤者以为之,或天子之贤者不肯为政长,则天下往往大乱,复反于“一人一义,十人十义,若禽兽然”之社会。故《尚同》篇主张选择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三公、诸侯、邦国乡家各级政长。假令天下之墨者不肯为天子诸侯及各级政长,试问于何选天下非墨之贤?是故墨家不辞为政长,虽天子可为也。然天下之人皆为墨者可也,而天下之墨者皆为政长不可也。于是有不必从政之墨。子墨子言曰:“能谈辨者谈辨,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譬如筑墙,掀者掀,筑者筑,其功一也。”是故男子稼穑耕耘,妇女蚕绩桑麻,百工利器用,商贾通货财,百官有司,各以其职尽力,苟心存乎兼爱,财务于节用,力作而非命,则天下之农也、商也、工也、吏也,皆墨也,可也。虽贵为天子,不失为墨;贱为啬夫,不害为墨。通天下人皆墨可也。儒者则不然,曰勿学稼,勿学圃,又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于是后之儒者,皆愿为君子而不愿为小人。皆欲为治人之人,而不愿为治于人之人。于是,趋天下之儒者,皆为不事生产坐而食于人之徒。非上为贵族之门客,下为闾里之书佣,则不足以自存。而农工商贾,又自别于儒之外,而为营营以生昧昧以死,不学无术,不信无义之另一种人。而天下之害,乃不在食人之小人,而在食于人之君子矣。又后世儒者之从事于治人也,仅为朝廷之附庸,而不肯为政治之主体。于天子,则曰世袭也,非所问也。于诸侯,则曰封建也,非所冀也。但思将顺之,匡救之,虽遇至无道之君亦不作革代之想,唯退而远隐以待。故曰:“天地闭,贤人隐。”隐者何,待新圣之招也。其于旧国也,既不敢为革命之思。其于新朝也,又不肯作从附之举。当世鼎沸,则远引而高蹈。及世平夷,则弹冠而引领。帝王乃成功之寇盗,宰相则应世之大儒。夫以寇盗而用大儒,其儒术之存也几希。二千年来,为政治上造成一种“禄蠹”,为社会上造成一种“人瘤”,则儒家“上不敢为天子而下不肯为农夫”之过也。是故知墨家之尚贤尚同非命节用之义,人人平等,事事尽分,则墨者上可以为天子而不必待用于人,下可以为农夫而不必仰食于国。通人类可行之,岂止一士人一官吏之教义也哉。

(三)读吾书者,当知大同传墨家之学,唯实行墨子之学者乃可以实现之。《礼运》大同之说,颇与儒家言出入。学者或疑为非孔氏书,或以为学老庄者糁入之。实则墨子之说,而子游弟子援之以入儒耳。盖儒者数传之后,墨家兼爱尚同之理想已大见重于人世。孔子所谓尧舜犹病者,而墨子以为实行不难,故当时学者多逃儒而归墨。子游弟子等忧之,乃援墨入儒,谓仲尼亦有此说云耳。明知墨家之兼爱,与儒家之礼不相容,别为大同、小康二说。谓时机未至。姑先行小康之治以徐企于大同。此《礼运》之所由作也。今考《礼运》大同说,与其他儒家言不甚合。而与墨子书不但意义多符,即文句亦无甚远。天下为公,则尚同也。选贤与能,则尚贤也。讲信修睦,则非攻也。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则兼爱也。货恶其弃其地,力恶其不出于身,则节用、非命也。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则“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之文也。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爱己,则“余力相劳,余财相分,良道相教”之意也。诈谋闭而不用,盗贼窃乱不作,亦“盗贼无有”“谁窃”“谁乱”之语也。综观全文,约百余字,大抵摭拾《墨子》之文而成。其为墨家思想,甚为显著。故读《墨子》者,不可不知“大同”为墨家之学,而力谋所以实现,而梦想大同者,亦不可不于墨家言求之。(下文圣人能使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亦《墨子·尚同》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