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愈合的伤
我的好友M邀我给一个残疾人征文活动做评委,我一再推辞,因为我知道残疾人的文字都是用泪和血写成的,在这样的文章中去评头论足是困难的。而且每篇文章都承载着一个卑微生命的巨大希望,那希望对残疾人是多么重要。M再三说,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我不是怕耽误时间,而且我也希望为残疾人做些什么,所以我还是接受了。
我之前并没有认识多少残疾朋友。记得年少时,如果有人对我说,看这个人和你一样坐轮椅,你可以和他交朋友啊。我便在心里恼了。怎么不给我介绍画画和下围棋的朋友呢?以我的轮椅分类,分明是一种歧视。多年后我才知道,轮椅对我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当时对它的认识。这种共同特征远比共同爱好大得多。
这次有机会走进这么多残疾人的故事和心灵,认识他们让我感到惊讶,惊讶的是那文章中到处都是熟悉。
每一篇文章中我都看到了自己。仿佛无数个我被遗弃在了不同的生活里。我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东西:敏感、自卑、不服、羞愧,疾病、母爱、孤独,还有那特殊的生活方式。我以为这些东西是我自己的,原来这些东西会在这么多人身上存在。他们与我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和性格特征,就因为残疾这个词而存在了。
S对知识的渴望和学习过程多像我童年所经历的。
X的梦想和现实处境差距甚大,他依然坚持追求,多像我那么多不自量力的想法。
C的特殊考试,像我一样要感谢那么多为我而变通规则的人。
H已经四十多岁,他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得了脑血栓后依然在为他端尿盆……他感觉到自己的衣服明显脏了……这是不是我的明天?
他们的亲人多像我的亲人,他们的疾病多像我的疾病,他们的梦想多像我的梦想,他们的困难多像我的困难。
许多残疾人都生活窘迫,只因为残疾消耗了他们太多的能力和勇气。除非你有过人的才能和超常的努力,而我们大都是如此平凡的人啊。就算你通过努力收获了很多改变了很多,但依然不能改变的是残疾带给你的命运特征。残疾用强硬的方式昭示着天意不可违。
在一些文章中我看到作者在表达这样的观点,残疾让我学会了什么,让我拥有了什么,甚至感谢残疾的存在。这真的是一种打掉牙往肚里咽的坚强。我很多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但当我真正有勇气面对残疾的时候,我想客观地承认,不管怎么说,残疾是可悲的。
从这个角度虽然可以看到许多珍贵的景象,但凄凉和恐惧却始终在你的左右。
我相信很多残疾朋友和我一样,面对残疾,曾努力去甩掉它,并坚信可以甩掉。但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别让残疾带着我们走,而是我们带着残疾前进。别让我们成为残疾的一部分,而是让残疾只是我们的一部分。
残疾在社会中,就像一个放大镜,放大了人性中的丑和美,放大了人群中的冷和暖,所以残疾人的悲喜极为强烈。
残疾在人生中,就像一道难解的题,即便有人告诉你答案,你也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答案。就算再伤神你也会重新解一遍,才会最终理解答案的意义。
残疾在一个人的心中,就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并不是只要你坚强了乐观了,它就被治愈了。它永远不会被治愈,它一辈子都不会结痂,它会受外界刺激而随时疼痛。你选择了活着,就要有勇气面对随时的疼痛,接受疼痛的陪伴,并学会在疼痛中微笑,在疼痛中欣赏生命的景象。
2013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