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的长椅

秋风中的长椅

秋天的广场上,那条长椅一直在那儿。

路过的时候,我总会向它注目。它的后面是一棵百岁的银杏树,它的左边是一盏路灯,它的前方是一条路,它的周围是空旷的风,它的远处是川流的生活。

秋风一阵阵加速,每一阵都会吹走许多事物。有时候一片落叶会随风落在上面,一片金黄而曲卷的树叶会在这个长椅上坐一会儿,仿佛一个远行的人,在这里歇一歇脚。当另一阵风刮来,它便又启程了。

没有人追究一片落叶的去向,只有这条长椅目送着一切。人路过了,风路过了,季节路过了,一切都路过了。一场等待,等着等着就等成了一场送别。

在黄昏或在早晨,我的轮椅喜欢停在它的旁边。这个城市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个版本,有人在赶路中看它,有人在脚手架上看它,有人在高高的玻璃窗内看它。不知为什么,我总想看看这条长椅角度中的事物。

这座城市依然是那么繁华,车水马龙的街上,廉价的欲望和失望,像随意发送的广告单。行走的人们,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多像穿着衣服的蚂蚁。互相躲避,也互相辨别气味。但当秋风刮过长椅,一切都远了。

我也在这里行走。带着我的轮椅和母亲,带着我的名字和体温,带着我的记忆和诗稿。我不知道我是越来越轻了,还是越来越重了。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还是风在刮着我走。

那是一个黄昏,我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头靠着车窗,仿佛我已经把疲惫的自己交给了风。看着窗外飘移的景物,就随波逐流吧。

为了梦想,我对所有人微笑,我不停地奔波,我仿佛坚不可摧。而梦想却始终在远处,仿佛不在意我付出的一切。泪水涌上了我的双眼,但我不能让它流下来。我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痛快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哭的时候,我只是在寻找一个哭的理由。

这时候,我经过一片空旷,我看见了广场上那一条长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它。它在那里空着,无声地空着。我路过它就像慢镜头一样,仿佛一个轮回,一切都安静了,人群不再吵闹,我内心翻涌的大海重回了平静。

我仿佛卸下了许多行囊,又重新上路了。

多年过去了,我看见,我路过了我曾经走过的路,我看见,我路过了无数个自己。如今的我,是一个穿着大衣,目光平静,却行色匆匆的人。

只要我路过,我总会望向它,它始终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在白昼与黑夜里,在春夏秋冬里。

它像一个括号,缺乏而又完整,它像一首乐曲的留白,展开了无限空间。

那也是一个秋天,那个夜晚美得像诗一样。我在这个广场上散步,我走近了这条长椅,我看见,一对恋人坐在那里。

男的三十多岁的样子,灰色的毛衣在他胸前柔软地皱起,他的右腿搭在左腿上,仿佛已经忘记了奔波。灰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凸显了立体的线条,特别是他挺拔的鼻梁。他的眼睛在这灯光下格外明亮,我惊讶于一个将近中年的人,眼睛中透露出的安静和纯洁。他的左胳膊打开着,臂弯中一个女子倚着。这个女子靠在他的肩上,柔顺的头发别在耳后。她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纤细的手指垂在膝盖上。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脸富有光泽,也格外白皙。她是那样美丽,让人看不出年龄,仿佛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

他们不说话,他们看着远处,他们仿佛微笑着,是比快乐更深刻的幸福。他们在想什么。不像是在回忆,也不像是在展望,仿佛只是在享受现在这秋夜的时光。

他们可能一起长大,因为什么分开了,经过了好久又重新团聚了。他们也可能刚刚相识不久,彼此在人群中寻找,走了无数条路才相遇。他们不会是一对夫妻,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现实的障碍,比一对夫妻更加亲近。

他们没有年轻男女的兴奋和脆弱,他们不是封闭在小我里,没有自私地将世界遗忘。他们与这个夜晚同在。他们让这个夜晚高贵而庄重。

他们是这个夜晚的主角,而我是一个观众。他们旁边那盏路灯的光晕,便是舞台的范围,我进入了光晕,我轻轻地走着,目光也轻轻的,怕打扰了他们的安静。

然而,又有什么能够打扰他们呢。

那还是一个秋天,那个早晨风很凉。我在这个广场边上等人,等待一个暂时同路的人。我感觉等了好久,这里太冷了,他再不来我就要换个地方等了。

我看见那个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羽绒服,戴着棉帽,他的双手搭在不锈钢防滑手杖上。我发现他在看着我,在我发现他之前就开始看我了。

周围一些拿着扇子晨练的老人走过了,去找自己团队的场地了。这个老人显然已经过了可以跳广场舞的年纪。

他不冷吗?他布满褶皱的脸是否已不再畏惧寒风?

他好像想对我说话,又像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一定是在看着我想事,想他以前的事。我可能让他想到了年轻的自己,或者他的某个亲人。我可能是对他露出了一点微笑,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熟悉。

我的爷爷也经常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坐着看人、看天。小时候我不理解,觉得那样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好像有一些理解了。有意思的事,到了那个年纪就没意思了,可喜的不再令他欢喜,可悲的不再令他悲伤。反而,年轻的时候觉得没意思的,倒有了另一番滋味。

他经历的时间将近一个世纪了,他走过怎样的路,他做过多少事,才走到了这里,才什么也不用做了。他也曾在眼前的人群中奔波,但时间的洪流把他冲上了岸。与他同行的人们,可能已去了天堂。他的孩子们,仍然在人群中奔波。

这里可能是他的异乡,他的根在远方,他就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了很长的路,落在了这里。这里是他小时候眺望的天边。

而现在,他是否觉得他的一生还有意义,我不知道。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那儿看着我,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

现在已是深秋,风很凉了,吹透了我的大衣,吹散了我的体温。它把我吹小了,小成了一片落叶在翻飞。

我还在路上,还在嘈杂中。但那条长椅还在秋风中空着,每每想到它,这个城市便不再吵闹,我便抵达了秋天的深处。

2017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