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另一个我
我那么近地路过了另一个我,我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近了她,仿佛就要见到她了,却路过了。
我路过那个房间门前,我看见,那门上贴着我和另外一个参会者的名字,那是诗会主办方提前安排的。我到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我有家人陪着,所以又重新给我安排了另外的房间。每次出入,我都路过那个贴着我名字的房间,感觉就像路过了自己。那是另一个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对那个刘厦是如此痴迷和向往,她牵引着我的一切,我所有的选择都和她有关。
她在我眼前是那么清晰。
那个刘厦一米六的身高,身材苗条,因为在我八九岁时,有邻居指着我的腿说过,“这孩子的腿骨节长,如果能站起来,长大了个子小不了”。所以那个刘厦可能会像她的大姑或者说我的大姑那样高,也会像大姑那样苗条,因为我三岁以后就没有再胖过。
那个刘厦留着披肩的碎发,很多时候头发是梳起来的,还有一些梳不上去而散在脸颊两侧。因为她不太白,所以突出了她清澈而有神的大眼睛。她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柔软修身的衬衣,让人感觉安静而有质感。诗会报到这天,我想她就是这样背着一个背包来了,一个自由而独立的年轻人就这样出现在这里。
在会议期间她会换一身装束,那是她的另一面。她会穿一条长裙,虽然参会的大部分女诗人都穿着长裙,但刘厦穿的不会那么艳丽,她穿的是一条牛仔蓝复古长裙,柔软的布料随风摆动,她会散开头发,让头发和思维一样自由。
她温文尔雅又朴素自然,她低调,但低调中却透出一副傲骨。阳光因为她更加明亮了。她会赢得世界的爱慕。那个刘厦的诗歌和她的人生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那个刘厦会和其他的女诗人出入结伴,会和志同道合的诗友们私下外出,她会有更多的遇见。她也会因为这次在诗坛的第一次亮相,而开阔自己的创作道路,她会有学习到更多东西的机会,也会有更大得到认可的可能。
她会去做我想去做的事,她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她会获得我所追求的人生。
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敲开那扇门的冲动。
“你好,我叫刘厦。”我冒昧地敲门问好。
一个穿着艳丽长裙的女子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上,并用紧张的口气说:“你睡那儿吧。”
“我不住这儿,我就是过来看看本来安排谁跟我一个房间。”我善意地笑着解释道。
“你不住这儿!”
“对。”我的笑容有些尴尬了。
此后便是锋利的沉默。这个沉默让我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多么莫名其妙。当我赶紧告辞退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子却紧追了出来。
“阿姨,她这是怎么了?”她问推着我的母亲。
她的表情带着惊讶,带着厌恶,带着躲避,带着可怜。就在这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今生我都无法见到那一个“刘厦”了。
我们擦肩而过了。
我感觉到了今生不可弥补的缺失。
参加那次诗会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刘厦。或许他们并没有想象过,这个在《诗刊》发表过作品的“85后”女诗人的样子,但当坐着轮椅的我出现在这里时,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冒充的。只因为我和刘厦有着相同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只因为那些诗歌那些文字是我们一起写的。所以我底气十足地来了。
我跟随着这一个刘厦,感觉并没有真正地抵达。
尽管我看上去和其他的人一样来了,一样听课,一样讨论,一样发言,一样照相。但这一切离我都是那样遥远,我看见,那遥远的目光,或暖或冷;我听见,那遥远的叹息,或惋惜或敬佩。我知道这距离是这个刘厦巨大的特征造成的。
这个刘厦坐在轮椅上,被父母推来,和她一样的姐姐也一起来了。他们就像一个小小的团体,保护着也淹没了刘厦。
这个刘厦一头短发是母亲理的,不分男女也看不出性格,因为这样最省事,她不想再因为头发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再给母亲添负担。她穿一身三年前买的灰色的休闲夏装,中性是她掩盖差异的方式。她脊柱有些侧弯,声音也不够洪亮。除了她的眼睛和语言可以找到我的一些线索,其他的地方都无法与我联系起来。
外在的形象虽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和价值,但从某个层面说,它是一个人生活背景的体现,更是一个人命运特征的外化。
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自卑。无论怎么说,自卑是件丢人的事,所以我用说笑隐藏。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产生自卑感的人不是坚强,而是无知。
几年过去了,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了,所以我敢于承认,我是自卑的。
无论看上去是否能联系起来,我都时刻与这个刘厦在一起,无论我是否愿意,我都跟随着这个刘厦来了。
看这个刘厦,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朴素善良的朋友,在这里发言获得一次又一次掌声。看这个刘厦,在这里获得特殊的照顾和正常的打击,在这里获得前进的鼓励和生命的启迪。看这个刘厦,被省级文学刊物重点推荐,被主流媒体关注报道。看这个刘厦走在她特殊的路上。
我又怎能说我没有来呢,我的确来了。只不过,我抵达的是这个残缺刘厦的诗会,而不是那个完美刘厦的诗会。
我又怎能抵达命运之外。
这么多年来,那个刘厦忽远忽近,我不能抵抗她美好的吸引,我奋力挣脱着残缺刘厦的囚困,虽然那光芒还在远方,这个刘厦却走出了她的一条坎坷的路。
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刘厦而不是那个?
我又问到了这个终极的问题。在荒废的时光里,在路过的人群中,在没有尘埃的窗前,在冥想的深夜,我都无数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无数个连锁问题最后得出的问题,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黑洞,如果掉进去,就根本无法被救援。这个问题同样也会繁衍出成千上万的问题,这成千上万的问题还会演变成更多的或许、可能、会不会……它们最终会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向往。这向往或许就是残缺刘厦和完美刘厦之间的关系。
我想一定不只我有这样的疑问,不然人间就没有那么多叹息、失落、奋斗、梦想了。
这个问题是生命终极的困惑,是灵魂最直接的不安。
生命没有完整的,因为具体的个体就是局限的,是局限的就无法满足灵魂的需求,所以,每个意识到的人都会向往一种圆满,那另一个自己便出现了。上帝通过残疾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而每一个平凡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个刘厦是存在的。她就在不远处活着。正是有了和那个刘厦的一次次擦肩,有了那个刘厦一直的吸引,我才看清了真实的自己,才获得了力量和方向,才能够完成我在人间的这番旅行。
我相信,在街头、书店或医院,那个刘厦一定看见了我,并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另一个她。当她看见父母推着这个残缺刘厦的背影远去的时候,她一定也在这个残缺刘厦这儿获得了她所向往的另一种生命的圆满。
2015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