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离空而说空

九、究竟离空而说空

欲究竟说空,必须离“空”而说。一如说兔角牛角,必须离“角”而说。

龙树《法界赞》有一颂言:

以兔角喻牛角喻 此为如来所现证

是故于彼一切法 除中道外无所有[1]

此颂所说,实引用《入楞伽经·集三万六千一切法品》。为什么“世论”会落于有无二见呢?在经中,释迦说有两种情形。

第一种是执著于“无”,外道断言:一切法自性会随因而坏灭,是故无有。释迦说这种见地,有如依分别见而说兔角无有。

第二种是执著于“有”,有一类外道依大种、求那、极微、实境而说诸法有。释迦说这些见地,有如执著于兔无角而牛有角。

对兔角牛角,释迦说是“非有非非有”,这里说的“非有”并不等于无,这里说的“非非有”并不等于有。“非有非非有”的意思是,当说为“非有”时,同时亦否定此“非有”(故说为“非非有”),二者同时,所以便是“非有非非有”,这便是佛的辩证,龙树认为这便是释迦所说的中道,必须依此中道见,然后才能正见一切法,因此说为释迦的现证。

在这里,释迦认为落有无二边便只能成为分别。如何无分别呢?并不是在有无之间找一立足点,因为这样一来,这立足点便依然是根据有无而建立。以兔角牛角为例,不能说二者为有,亦不能说二者为无,即使依世间现象说兔无角、牛有角,亦只是识境的分别,因此释迦说,必须去除“角想”,亦即去除“角”这个概念,当如是而见时,由于“角”的概念已经寂息,这样便根本没有兔角牛角有无的问题。

这样去除有无的分别,便即是释迦的中道。

去除分别,主要是去除相对。因为一切世论(依识境名言义的立场),实依相对而成立,《入楞伽经》中有一偈颂说:

譬如长短等诸法 唯由相对而成有

若说为有实非有 若说非有实为有[2]

所以欲去除相对,即须去除世间一切名言句义,譬如“角想”便即是句义,与“非角想”相对。是故经言:

不以不生起分别即成为无有。何以故?以有角想即有分别故。

这是说,不能以为不作分别便是无有分别,一有概念便已经有分别。因此,便须出离世间才能现证中道。经中复有颂言:

分析而至于极微 实无色法可分别

所能建立但唯心 此恶见者所不信

此非理量之境界 亦非声闻之境界

此为悲悯者所说 佛内自证之法门

由此二颂即可成立经中之所说,“故由相对立量,不能持之为正量”。由超越相对缘起,住入相碍缘起,见一切诸法任运圆成,是即证入初地的触证真如。这时,依华严宗的说法,即是能见事无碍、理无碍、事理无碍、事事无碍。

如上所言,离分别而唯心所自见,即是心识离一切名言与句义而见,如是才能见到本性,同时见到一切诸法的自性即是本性。当施设本性为空性时,便说一切法自性空,这才是究竟说空,亦即是“毕竟空”的真实义。

这样说空,便即是离“空”而说空,因为这里只须施设如来法身为空性,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外加的概念来说空。《入楞伽经》有大段经文说:

大慧,譬如明镜无分别顿现形象,大慧,如来清净一切有情亦复如是,无分别顿入无相境界;大慧,譬如日月以光华顿照一切色法,大慧,如来令一切有情离颠倒见所成习气,彼由此习气而接受心现之外境;大慧,亦复如是,顿向一切有情示现不可思议佛智境界;譬如藏识顿现自心所见之身、资具、住处境,大慧,等流佛亦复如是,顿成熟有情内心,安置彼于色究竟天宫殿,作种种修学;大慧,譬如法身佛以光辉照耀而顿成等流化身佛,大慧,亦复如是,自证圣智顿时照耀,离有无见。

这里的明镜喻,即是说一切影像的自性,皆以镜性为本性,由此即能入无相境界。诸佛如何教导有情无分别,则有三身的教法:

化身佛的教法是,如来令一切有情离颠倒见所成习气,离此习气,才能离名言句义而接受心现之外境。

等流佛的教法是,令有情知一切色法的究竟,由是心识顿现自心所见,一如凡夫依于藏识,顿见自心之所见。

法身佛的教法是,自证圣智照耀,究竟离有无见。

如果说要观修空性,必须依经所说而观修。这里却须注意,行者并无作意观空,只是次第离识境的名言句义,便能次第成就唯心所自见,及至世间名言句义尽时,便究竟离有无见而唯心所自见。这样观空,实不离识境而观空,因此分别说为现空、明空、觉空。

龙树在《法界赞》中,有一颂说:

庄严住者具力尊 及宏丽色究竟天

连同心识此三者 可合为一我敢说

这赞颂之所说,即依上引经文而说,“庄严住者具力尊”,说的即是法身佛的觉空双运;“宏丽色究竟天”,说的即是等流佛的明空双运;“心识”,说的即是化身佛的现空双运。由此可见,龙树亦并未以“缘生性空”为究竟,于赞法界时,他已离缘生而说,所以接下面即有颂言:

未熟唯依于识觉 圣者故为说异门

此于长寿具力者 成为劫算长程因

所以说缘生,只是法异门,亦即方便言说,若困于言说,即是“依于识觉”,便须历“劫算长程”而成佛,这即是“未熟”,法异门亦唯对未熟者而说,是即方便。若依究竟,则另有颂文:

卓越光辉诸佛子 相随于佛道次第

证本智而入法云 有情净相见空性

这里说依“佛道次第”而现证的是“本智”,由本智即见本性,这样才是“净相见空性”,亦即是究竟见空性。

莲花生大士《大圆满直指教授》,有颂文说:

是故我说中道,即不落任何边际,

我说根本觉性即为一心的无间显现。

既然空性充满此心即是根本觉性,

则此便名为如来藏,亦即佛的心或胚胎,

若能了知此义,即能胜超一切法,

则此便名般若波罗蜜多,或圆满智。[3]

在这里,说“既然空性充满此心即是根本觉性”,便即是说由本觉证知本性,因为施设本性为空,便可以说为由本觉现证空性。所以反过来说,便可以说为,一心无间显现空性便即是本觉。至于“根本觉性”“如来藏”“深般若波罗蜜多”“圆满智”都可以视为同义词,所说的即是由中道证空的一心无间显现。

这段颂文可以作为本节的总结。读者若能了知,即能由如来法身本性来了知空与空性,是即不落于缘生边来说性空,这才是究竟的空。

【注释】

[1]依谈锡永译:《四重缘起深般若》(增订版),第四章附录,台北:全佛文化,2005年。

[2]依谈锡永译:《入楞伽经梵本新译》,台北:全佛文化,2005年。

[3]依拙译,收《大中观论集》下,香港:密乘佛学会,1998年。原为偈颂,拙译为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