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沙威如何扑空

十 沙威如何扑空

这一系列事件,我们可以说看到了它的反面,其实发生的经过极其自然。

冉阿让在芳汀去世的床边,被沙威逮捕,当天夜里,他就逃出了海滨蒙特伊市监狱。警方推测,这个越狱的苦役犯必定前往巴黎。巴黎是吞没一切的大漩涡,如同大海的漩流一样,无论什么进入这人世的漩流都会消失。巴黎藏匿一个人的踪迹胜过任何森林。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都深知这一点。他们奔向巴黎,就像钻进无底洞,而有些无底洞确是避难之所。警方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一旦在别处丧失了线索,就到巴黎去寻觅。警方要在巴黎察访海滨蒙特伊的前市长。沙威也被调到巴黎协同破案,他在重新逮捕冉阿让归案的过程中,的确卖了很大力气。安格莱斯伯爵主管警察总署时,秘书夏布叶先生注意到了沙威在这件案子中表现出的忠勇和智慧,而且,他之前就提拔过沙威,趁这次机会,就把这个警探从海滨蒙特伊调到了巴黎总署供职。沙威调到巴黎之后,屡次立功,其表现—还是明说吧,尽管这个字眼用于这种差使未免出人意料—忠勤可嘉。

天天出猎的狗追捕今天的狼,就会忘掉昨天的狼;同样,沙威也不再想冉阿让了,直到1823年12月,他这从不看报的人忽然看了一份报纸,身为保王党徒,他要了解“亲王大元帅”[1]凯旋而归,进入巴约讷城的详细报道。当他看完他感兴趣的一篇报道后,在版面下端发现了一个名字,是冉阿让,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报纸报道称苦役犯冉阿让死了,并发布了正式消息。沙威看了深信不疑,随口说了一句:“那真是个好下场。”他扔了报纸,就不再想这事了。

不久,赛纳-瓦兹省警察厅转给巴黎警察总署一份报单,上面说的是发生在蒙菲郿乡的一件拐带儿童案,情节相当离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由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小客店主抚养,被一个陌生人拐走了;小姑娘名叫珂赛特,是一个名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儿,那女子已死在医院中,时间地点不详。沙威看到这份报单,便又想起旧事。

芳汀这名字,他很熟悉,他还记得冉阿让曾请求宽限三天,去领那贱人的孩子,当时引起他沙威哈哈大笑。他又想起,冉阿让是在正要登上去蒙菲郿的驿车时被捕的。有些迹象表明,当时他是第二次搭那趟车了,前一天他到过那村子附近,只是因为没人看见他进村子。他到蒙菲郿那地方去干什么?当时令人费解。现在沙威恍然大悟。芳汀的女儿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接她。而现在,那孩子被一个陌生人拐走。那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不是冉阿让?可是冉阿让死了啊。沙威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事儿,就到木板死胡同锡盘车行租了一辆单人马车,前往蒙菲郿。

他满以为到了那里,就能弄个水落石出,谁料又坠入五里雾中。

出了那事的最初几天,德纳第夫妇心中懊恼,不免张扬了一阵。云雀失踪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立刻出现了几种说法,最后归结成拐带儿童案。这就是警局报单的由来。然而,德纳第气过一阵之后,凭他那灵敏的本能,很快就意识到惊动检察官先生,绝不会有什么便宜,他就“拐走”珂赛特之事告官,产生的头一个后果,就是把司法当局那炯炯的目光引到他德纳第身上,引到他所干过的许多不清白的事情上。猫头鹰最忌讳的事,就是有人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拿到面前。首先,他收了一千五百法郎,又怎能脱离干系呢?于是,他来了个急刹车,又把他老婆的嘴堵上,再有人向他提“拐走的孩子”,他就故作惊讶,表示莫名其妙,说他的确舍不得那宝贝孩子,出于感情想多留她两三天,可是人家不由分说就把孩子“抢走”了,当时他固然抱怨了几句,但来领孩子的人是她祖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编出个祖父来,效果极佳。沙威来到蒙菲郿,听到的就是这个故事。出来个祖父,冉阿让就化为乌有了。

不过,沙威还是追问了几句,想探探德纳第那套话的虚实。

“那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爽快地回答:“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通行证,记得他叫吉约姆·朗贝尔先生。”

朗贝尔是个善良的名字,听了叫人放心,沙威又返回巴黎去了。

“冉阿让那家伙明明死了,”沙威心想,“我犯什么糊涂。”

这件事又被他丢在脑后了。到了1824年3月间,他听说圣美达教区住着一个怪人,人称“好施舍的乞丐”。据说那人靠年息度日,真名实姓却无人知晓,他独自带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生活;那女孩也一无所知,仅仅知道她是从蒙菲郿来的。蒙菲郿!这个地名总是反复出现,这回又让沙威竖起了耳朵。有一个老乞丐,从前在教堂当过执事,后来给警察当眼线,他就常得到那怪人的施舍,他还提供了一些情况:“那个吃年息的人特别怕同人交往……总是天黑才出门……跟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跟穷人说两句……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穿一件黄色旧礼服,破烂不堪,但里边缝满了钞票,价值几百万。”这些话引起沙威极大的好奇心。他想接触一下,瞧瞧那个奇怪的息爷,又不想打草惊蛇,有一天就向当过教堂执事的老眼线借了那身破衣裳,到他每天傍晚边念祷文边侦察的老地方蹲守。

“那可疑的人”果然来了,走到化了装的沙威面前,施舍了钱。沙威趁机抬头看一眼,以为见了冉阿让,而冉阿让也以为见了沙威,二人都同样一惊。

然而天太黑,很可能认错人,况且冉阿让的死讯是正式公布过的;因此,沙威仍心存疑虑,而且是重大的疑问。沙威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在犯疑的时候绝不乱抓人。

他跟踪那人,一直跟到戈尔博老屋,向“老太婆”了解情况,这没费什么周折。老太婆向他证实了那外衣衬里有好几百万,还讲了兑换那张一千法郎钞票的事。她亲眼看到的!她亲手摸到的!于是,沙威租下一间屋,当天晚上就住了进去,还到那神秘的房客门口偷听,希望能听到他的嗓音,然而,冉阿让从锁眼发现了烛光,就不做声了,挫败了警探的计谋。

次日,冉阿让准备溜之大吉,可是,那枚五法郎银币落地的声响,引起老太婆的注意,她心想那房客要迁走,就急忙通知了沙威。到了夜晚,冉阿让出去的时候,沙威已带了两个人守候在大道旁的树后了。

沙威又到警署要了帮手,但是没有透露他要抓的那人的姓名。这是他的秘密,他谨守秘密有三条理由:首先,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冉阿让的警觉;其次,追捕一个公认死了的老逃犯,追捕一个法院案底曾列入“最危险的匪徒”之类的一个罪犯,如能逮捕归案,就是大功一件,这样一个案子,巴黎警署的老人绝不会让沙威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去办;最后,沙威是个讲究技艺的人,喜欢出奇制胜,他讨厌那种老早就宣布、谈得乏味了才得到的功绩。他要暗中准备杰作,然后赫然展示出来。

沙威一直跟踪着冉阿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再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一刻也没有失掉目标。即使在冉阿让自以为十分安全的时候,沙威的眼睛也在盯着他。

为什么沙威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仍有疑虑。

回想一下,那时候的警察不能为所欲为,还受自由言论的约束。报纸曾揭露过几起武断的逮捕事件,在议会里引起了反响,致使警署畏首畏尾了。侵犯人身自由是严重的事件。警察害怕错抓了人,署长责怪下来,一个过错就会砸了饭碗。设想一下,二十种报纸同时刊登出这样一则短讯,会在巴黎引起什么后果吧:昨天,一位可敬的老息爷领着八岁的孙女散步,却被警察认作在逃的苦役犯逮捕,押进警署大牢!

此外,我们还要重复一遍,沙威本人也有顾虑,除去上级叮嘱,他内心也在百般叮嘱,他确确实实把握不准。

冉阿让背对着他,一直走在黑地里。

往日的忧伤、不安、焦虑、沮丧,今天又遭不幸,不得不连夜潜逃,在巴黎为珂赛特和自己找个临时的藏身之所,走路又必须适应这孩子的步伐,这一切,使冉阿让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走路的姿势,还给他躯体的习惯动作增添了龙钟的老态,这就势必让沙威所代表的警方产生错觉,而且他确也产生错觉了。沙威本来就没有把握,跟踪又不能靠得太近,看那人一身落魄学究的打扮,想起德纳第把他说成祖父的证词,尤其是公认他已死在服刑期间,因此,这个警探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有一阵,他真想突然上前检查那人的证件。可是转念又一想,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让,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老息爷,那他也不是个善类,很可能同巴黎的犯罪团伙有深厚而密切的关系,他很可能是匪帮的危险盗魁,平日施舍点钱财,以掩饰他的其他本领,这是掩人耳目的老伎俩了。他一定有党羽,有同伙,有应急的巢穴。他在街上所走的迂回曲折的路线表明,那家伙绝没那么简单。下手太快,无异于“杀鸡取卵”。再等一等,又有何不可呢?沙威确信他跑不掉。

直到相当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他才借着一家酒馆的明亮灯光,确认那是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灵能在心灵深处战栗:一是寻回孩子的母亲,一是抓到猎物的猛虎。沙威顿时在内心深处战栗起来。

他一旦确认了那是可怕的苦役犯冉阿让,就发觉他们只有三个人,于是便到蓬图瓦兹街警察局请求帮手。要先戴上手套,才能去抓带刺的木棍。

这样一耽搁,再加上他又在罗兰十字路口停下同警探商量,便使他险些失掉目标。不过,他很快就断定,冉阿让一定是过了河,以便能甩掉追踪的人。他低头想了想,就好像猎犬鼻子贴着地面要辨准踪迹似的。沙威凭着本能的精确判断,径直走向奥斯特利茨桥,一句话就问明了情况。“您见过一个带着个小姑娘的男人吗?”他问过桥收费员。“我让他交了两苏钱。”收费员答道。沙威一上桥,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对岸,拉着珂赛特走过月亮底下的一片空场,还望见他走进了圣安托万绿径街。他想到洋罗死胡同在那里好似陷阱,只有直壁街通往皮克普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猎人所说,他要“赶到前面堵截”,他急忙派了一个人绕道去守住那个出口。一个巡逻队要返回兵工厂营房,正巧经过那里,沙威便将其调来协同追捕。在这类较量中,士兵就是王牌。再说,要猎获野猪,猎人用智,猎犬用力,这也是原则。这样布置完毕,沙威感到冉阿让已经落网了,右有洋罗死胡同,左有埋伏,后有他沙威追赶,想到此处,他不禁取来一撮鼻烟嗅了嗅。

接着,他开始上演好戏了。一时间,他心怀杀机,乐不可支,明知对手跑不掉了,还故意让他在前面奔逃,尽量推迟下手的时间,品味已捉住对手又看着他自由行动的快感,如同蜘蛛让苍蝇翻飞,猫儿让老鼠逃窜,享受拿眼睛盯着猎物时所感到的乐趣。猛禽猛兽的利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欲,使爪下猎物的心惊肉跳。这种生杀予夺,该有多么快活!

沙威好不开心。他的网结得十分牢固,胜券在握,只需合拢手指了。

他的人手这么多,冉阿让再怎么健壮,再怎么凶猛,再怎么拼命,也抗拒不了啦。

沙威稳步前进,一路搜索街头的每个角落,如同搜查窃贼的每个衣兜。

等他到了结好的蜘蛛网的中心,苍蝇却不见了。

不难想象他该多么气急败坏!

他盘问布置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路口的岗哨,那警察坚守哨位,根本没看见那人过去。

猎犬围住的鹿,有时会蒙混出去,也就是说逃脱,多老的猎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哑口无言。杜维维埃、利尼维尔和德斯普雷兹也都不知所措。阿尔东日碰到这种倒霉事时,曾嚷道:“那不是鹿,而是个巫师。”

沙威也真想这样大吼一声。

他的那种失望,一时近乎绝望和盛怒。

毫无疑问,拿破仑在俄国征战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在印度征战中犯了错误,恺撒在非洲征战中犯了错误,居鲁士[2]在西徐亚征战中犯了错误,同样,沙威在征讨冉阿让之战中也犯了错误。他也许错在犹豫不决,没有及时确认这个老苦役犯,本来他只要看一眼就行了。他错在到了那破楼房里时,没有直截了当地去抓他。他也错在既然在蓬图瓦兹街认定了,却没有立刻下手。他还错在到了罗兰十字路口,站在月亮底下同助手商量;主意多固然有用,了解和征询忠实的狗的意见也是好的。然而,猎人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追捕豺狼和苦役犯时,就不应该过于审慎。沙威考虑太多,一路让狗群辨认踪迹,反而打草惊蛇,把野兽吓跑了。他尤其错在既然在奥斯特利茨桥上重又发现踪影,却还要搞那种奇特而天真的游戏,用一根线遥控那样一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以为能跟一头狮子玩捉老鼠的游戏。同时,他又过低估计了自己,认为必须请求增援。延误了宝贵的时间,坐失良机。沙威犯了这一系列错误,仍不失为一个历来最精明最标准的警探。他完全能称得上在围猎的术语中所说的“一条乖狗”。况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蠢事,也跟粗绳索一样,是由许多股拧成的。把绳索一股一股拆开,把具有牵力的一丝一缕分开,然后再一根根拉断,你就会说:“不过如此!”但再把那一根根编织起来,拧在一起,那就非同小可了。那就是在东征马西安还是西讨瓦伦提尼安的问题上游移不定的阿提拉[3];那就是在加普亚流连忘返的汉尼拔[4];那就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

不管怎样,沙威发现冉阿让逃脱后,并没有张皇失措。他确信在逃的苦役犯不会走远,便布置暗哨,设置陷阱和埋伏,在这个街区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看到路灯挪了位,灯绳剪断了。这一线索很宝贵,却把他引入歧途,使他将搜索的重点转向了洋罗死胡同。死胡同里有几处围墙相当矮,里面的园子隔着围篱就是大片荒地。冉阿让显然从那里逃跑了。其实,当时冉阿让若是往洋罗死胡同里多走几步,就很可能那样做,那么他就完了。沙威像找一根针似的,搜遍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分,他留下两个精干的人继续观察,而他则返回警署,自觉无地自容,好似是个被小偷戏耍了的警探。

【注释】

[1]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月,他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那里的资产阶级革命。回国第一站便是临近西班牙边境的小城巴约讷。

[2]居鲁士大帝二世,公元前550—公元前530年在位,波斯皇帝。

[3]阿提拉(395—453),匈奴王(434—453年在位),曾攻打东罗马帝国皇帝马西安、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提尼安。

[4]汉尼拔(前247—前183),迦太基将领,曾率军攻陷罗马,一时在罗马东南的加普亚沉湎子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