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甲稿
序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睽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
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兴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
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一 如梦令
点滴空阶疏雨，迢递严城更鼓。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
二 浣溪沙
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未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三 临江仙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四 浣溪沙
草偃云低渐合围，雕弓声急马如飞，笑呼从骑载禽归。
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
五 浣溪沙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拼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
六 好事近
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
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
七 好事近
愁展翠罗衾，半是余温半泪。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
几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浑闲事。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
八 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釭炧，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九 西河
垂柳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著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
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鴂催起。
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十 摸鱼儿·秋柳
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碧阑干外无边柳，舞落迟迟红日。长堤直，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烟笼数驿。剩今日天涯，衰条折尽，月落晓风急。
金城路，多少人间行役？当年风度曾识，北征司马今头白，唯有攀条沾臆。君莫折，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细腰谁惜？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
十一 蝶恋花
谁道人间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
万点栖鸦浑未定，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
十二 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堪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
十三 点绛唇
万顷蓬壶，梦中昨夜扁舟去。萦回岛屿，中有舟行路。
波上楼台，波底层层俯。何人住？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
十四 点绛唇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著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冱。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十五 踏莎行
绝顶无云，昨宵有雨，我来此地闻天语。疏钟暝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
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
十六 清平乐
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的的银釭无限意，消得和衣浓睡。
当时草草西窗，都城别后思量。遮莫天涯异日，转思今夜凄凉。
十七 浣溪沙
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坠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
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
十八 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
十九 少年游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
归来惊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
二十 满庭芳
水抱孤城，云开远戍，垂柳点点栖鸦。晚潮初落，残日漾平沙。白鸟悠悠自去，汀洲外，无限蒹葭。西风起，飞花如雪，冉冉去帆斜。
天涯。还忆旧，香尘随马，明月窥车。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纵使长条无恙，重来处、攀折堪嗟。人何许？朱楼一角，寂寞倚残霞。
二十一 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二十二 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金罍大，醉倒且拼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二十三 阮郎归
女贞花白草迷离，江南梅雨时。阴阴帘幕万家垂，穿帘双燕飞。
朱阁外，碧窗西。行人一舸归。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人画眉。
二十四 阮郎归
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
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二十五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二十六 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二十七 青玉案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浑无数。日日沧浪亭畔路。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
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雨。
二十八 浣溪沙
昨夜新看北固山，今朝又上广陵船。金焦在眼苦难攀。
猛雨自随汀雁落，湿云常与暮鸦寒。人天相对作愁颜。
二十九 鹊桥仙
沉沉戍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日、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三十 鹊桥仙
绣衾初展，银釭旋剔，不尽灯前欢语。人间岁岁似今宵，便胜却、貂蝉无数。
霎时送远，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
三十一 减字木兰花
皋兰被径，月底栏干闲独凭。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佩环。
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依尽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
三十二 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
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
三十三 浣溪沙
夜永衾寒梦不成，当轩减尽半天星。带霜宫阙日初升。
客里欢娱和睡减，年来哀乐与词增。更缘何物遣孤灯？
三十四 浣溪沙
画舫离筵乐未停，潇潇暮雨阖闾城。那堪还向曲中听。
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日别离轻。梦回酒醒忆平生。
三十五 浣溪沙
才过苕溪又云溪，短松疏竹媚朝晖。去年此际远人归。
烧后更无千里草，雾中不隔万家鸡。风光浑异去年时。
三十六 贺新郎
月落飞乌鹊。更声声、暗催残岁，城头寒柝。曾记年时游冶处，偏反一栏红药。和士女、盈盈欢谑。眼底春光何处也？只极度天野，烧明山郭，侧身望，天地窄。
遣愁何计频商略。恨今宵、书城空拥，愁城难落。陋室风多青灯灺，中有千秋魂魄。似诉尽、人间纷浊。七尺微躯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闲哀乐。与蝴蝶，遽然觉。
三十七 人月圆·梅
天公应自嫌寥落，随意着幽花。月中霜里，数枝临水，水底横斜。
萧然四顾，疏林远渚，寂寞天涯。一声鹤唳，殷勤唤起，大地清华。
三十八 卜算子·水仙
罗袜悄无尘，金屋浑难贮。月底溪边一晌看，便恐凌波去。
独自惜幽芳，不敢矜迟暮。却笑孤山万树梅，狼藉花如许。
三十九 八声甘州
直青山、缺处倚东南，万堞浸明湖。看片帆指出，参差宫阙，风展旌旟。向晚橹声渐数，萧瑟杂菰蒲。一骑严城去，灯火千衢。
不道繁华如许，又万家爆竹，隔院笙竽。叹沉沉人海，不与慰羁孤。剩终朝襟裾相对，纵委蛇，人已厌狂疏。呼灯且觅朱家去，痛饮屠苏。
四十 浣溪沙
曾识卢家玳瑁梁，觅巢新燕屡回翔。不堪重问郁金堂。
今雨相看非旧雨，故乡罕乐况他乡。人间何地著疏狂。
四十一 踏莎行·元夕
绰约衣裳，凄迷香麝，华灯素面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婵娟，人间解与春游冶。
乌鹊无声，鱼龙不夜，九衢忙杀闲车马。归来落月挂西窗，邻鸡四起兰釭灺。
四十二 蝶恋花
急景流年真一箭，残雪声中，省识东风面。风里垂杨千万线，昨宵染就鹅黄浅。
又是廉纤春雨暗，倚遍危楼，高处人难见。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
四十三 蝶恋花
窣地重帘围画省。帘外红墙，高与银河并。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
举首忽惊明月冷。月里依稀，认得山河影。问取嫦娥浑未肯，相携素手层楼顶。
四十四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烛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四十五 蝶恋花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濛濛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
四十六 浣溪沙
舟逐清溪弯复弯，垂杨开处见青山。毵毵绿发覆烟鬟。
夹岸莺花迟日里，归船箫鼓夕阳间。一生难得是清闲。
四十七 临江仙
闻说金微郎戍处，昨宵梦向金微。不知今又过辽西。千屯沙上暗，万骑月中嘶。
郎似梅花侬似叶，朅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四十八 南歌子
又是乌西匿，初看雁北翔。好与报檀郎：春来宵渐短，莫思量！
四十九 荷叶杯·戏效花间体（六首）
其一
手把金尊酒满，相劝。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留摩？留！留摩？留！
其二
矮纸数行草草，书到。总道苦相思，朱颜今日未应非。归摩？归！归摩？归！
其三
无赖灯花又结，照别。休作一生拼？明朝此际客舟寒。欢摩？欢！欢摩？欢！
其四
谁道闲愁如海，零碎。雨过一池沤，时时飞絮上帘钩。愁摩？愁！愁摩？愁！
其五
昨夜绣衾孤拥，幽梦。一霎钿车尘，道旁依约见天人。真摩？真！真摩？真！
其六
隐隐轻雷何处，将曙。隔牖见疏星，一庭芳树乱啼莺。醒摩？醒！醒摩？醒！
五十 蝶恋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五十一 玉楼春
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开时寂寂尚无人，今日偏嗔摇落早。
昨朝却走西山道，花事山中浑未了。数峰和雨对斜阳，十里杜鹃红似烧。
五十二 蝶恋花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驱海。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五十三 蝶恋花
谁道江南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高柳数行临古道，一藤红遍千枝杪。
冉冉赤云将绿绕，回首林间，无限斜阳好。若是春归归合早，余春只搅人怀抱。
五十四 水龙吟·杨花（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韵）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来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五十五 点绛唇
暗里追凉，扁舟径掠垂杨过。湿萤光大，一一风前堕。
坐觉西南，紫电排云破。严城锁，高歌无和，万舫沉沉卧。
五十六 蝶恋花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砂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