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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的恋父情结

一

《红楼梦》第二回，说到惜春是贾珍的胞妹，所谓胞妹，对贾珍来说，就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亲的妹子。可是经过细读《红楼梦》，读者会发现两人年龄相差有些大，推敲起来，惜春要比亲哥哥贾珍小三十余岁。

书中第二回是这样介绍惜春的父亲贾敬：袭了祖上的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让儿子贾珍袭了官，又不肯回原籍，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如此看来，当惜春非常小，甚至刚生下来时，母亲就死去了，父亲贾敬就出家当了道士。惜春究竟见没见过父母一面也未可知。

母亲过世了，但还有父亲在。父亲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城外与道士们烧丹炼汞，却不愿意回家看自己一眼，这让渐渐长大、略懂人事的惜春心里产生了渴望。她多么希望能见上父亲一面，看看父亲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究竟是甚模样。所以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花，迎春和探春在下围棋，惜春却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在一处玩耍。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对亲情的渴望，使惜春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和尚道士及尼姑的好感。她渴望有一天到他们的世界中去，感受他们的生活，与父亲贾敬走得更近一些。

二

用贾母的话说，贾府的人都长着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惜春身世不明，年龄尚小，就算像元春那样进宫或像宝钗那样待选才女也还要等几年，出彩的日子还在后头。因此，人们一时还顾不上这个四丫头。

贾赦要收鸳鸯作姨娘的时候，鸳鸯对她的嫂子说过这样的话：“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这话虽然从奴才口里说出，却同样适用于主子。

迎春就是个佐证，被孙家揉搓至死，贾家上下人等也没放过一个屁，而是由着孙家草草发送完事。在贾府，只有像探春那样，做朵带刺的玫瑰花，必要时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一味攀高枝、上高台才有出头露脸的机会。

可年龄尚小的惜春还没有学会在人吃人的贾府趋炎附势、争强好胜，只能随波逐流。哥哥贾珍虽然心中有这个妹妹，但也不好表现出明显的关切。做贼心虚，关心关切得多了，难免要引起宁荣两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的诟谇谣诼，贾珍只好打发尤氏来斡旋。

可尤氏毕竟是后进贾府的，跟相差三十岁上下的惜春哪里有共同语言，况且她自己也是缺爹少娘，同惜春一样也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没有家庭背景的尤氏不像凤姐，在贾府有王夫人、薛姨妈这些至亲，在外有王子腾罩护，只有一个丈夫贾珍算是尤氏的至亲。因此，当贾琏偷娶尤二姐时，凤姐就敢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

凤姐的话一针见血：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尤氏不仅在贾珍、贾蓉父子跟前如此，在荣国府也是如此。凤姐过生日，老太太要尤氏张罗，尤氏先问凤姐怎么办，凤姐告诉尤氏：“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后来又和鸳鸯商议，如何讨得贾母的喜欢。临走，把鸳鸯的二两银子退了回去，把王夫人的丫头彩云的银子退了回去，把周姨娘和赵姨娘每人的二两银子也退了回去，讨得下人的欢心。可毕竟是锯了嘴的葫芦，在第七十六回，贾母率领阖家大小赏月，凸碧堂品笛感凄情时，尤氏要讨老太太的喜欢，硬是说了几句不伦不类的笑话：“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正值甄家被抄，贾母兔死狐悲，怎么能听得下这样的笑话，这笑话不是说别人，倒像是在咒自己，所以装作“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

宁国府在贾珍的统治下，差点把天翻过来，最有名的就是焦大的那句名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爬灰的爬灰。

腌臜的宁国府需要尤氏来粉饰，贾珍的颜面需要尤氏来保全，所以，尤氏一面是宁国府的当家奶奶，一面又要在荣国府斡旋甚至不惜插科打诨，来讨贾母的喜欢。

整篇《红楼梦》，极少见尤氏与惜春的交往。尤氏在大观园时，时常到李纨屋里歇息或到怡红院讨吃的，但从没到过惜春的屋里。只有在抄检大观园后，从惜春的丫鬟入画的箱子里搜出男人的鞋袜和金银锞子，姑嫂才有了一次“遭遇”，还是以尤氏赌气带走入画而终结。可见惜春从尤氏这里也得不到些许的关爱和温暖。

三

《红楼梦》里的须眉浊物们，父辈的如贾赦、贾政，儿子辈的如贾珍、贾琏，孙子辈的如贾蓉，不是刻薄呆板就是好淫好色，极少见到他们表现出男人温和慈善的一面。宝玉见了贾政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之不及。贾琏因为没有弄来石呆子的几把扇子，并认为为了几把扇子坑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耐，贾赦就亲自上阵抡起手中的家伙就打。贾珍因为贾蓉在老太太率领奶奶、小姐们到庙里打醮时，躲在一边乘凉，就让小厮对其边啐边骂。

赖嬷嬷，贾府资历最老的奴才在第四十五回说起贾府的训儿经，对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

贾宝玉的哥哥贾珠十四岁进了学，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后来一病而死，估计也跟贾府管教儿子的方式有关。

对待儿子们如此，对待女儿们又怎样呢？

有人说整篇《红楼梦》就没见过贾珍与亲妹妹惜春有过交往、说过几句话，秦可卿死的时候也没见过惜春到宁国府去哀悼与慰问。第六十三回，贾敬死的时候，也没有人通知惜春，也未见惜春去哭丧，也未闻惜春有什么悲痛之状，也没有谁去安慰惜春，倒是成全了贾琏与尤二姐的亲事。

其实这并不奇怪，《红楼梦》中可见过迎春与父亲贾赦说过什么话？可见过贾琏关心过妹妹迎春？可见过探春与贾政有什么父女情深？只有林黛玉常常想起自己父母双亡，暗自伤心落泪。

这也许是作者的疏忽，没有周全照应到，也许就是贾府的真实状况：在父子之间、父女之间，横亘着一道冷酷无情的沟壑。这就是所谓的“礼教”，所谓的“祖宗的规矩”。生活在其中的惜春怎么会不“心冷口冷心狠意狠”？

四

年纪最小的惜春，自小就体会到了人间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她冷眼旁观着周围的一切，将其深深地刻在心里。元春姐姐做了皇帝的妃子，回家省亲时，却哭个没完没了，说是家里把自己送到了“不得见人的去处”。迎春姐姐嫁给了“中山狼”，出嫁不到一载便被丈夫孙绍祖揉搓至死。探春姐姐是朵带刺的玫瑰花，敢于抗争，敢于当面训斥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敢于和凤姐叫板，后来竟也是远嫁，漂泊天涯。林姐姐与二哥哥那么要好，终究没有走到一起，却是一个死去，一个另娶。大嫂子结婚后很快就守了寡，提心吊胆地守着兰儿过日子。哪里是女儿的乐土？怎样才能保全自己？这是幼小的惜春常常思考的问题。

在第七十四回，惜春明确表态：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惜春位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八位。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是惜春的判词。

《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虚花悟》，这样来描述惜春内心的渴望：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虚花悟”，意为悟到荣华是虚幻的。“虚花”，犹言镜中花。既已把三春的艳丽美景看破，那么便是桃红柳绿结果又如何？莫如把这美好的青春抛弃，寻觅那清净淡泊、养性修真的生活。说什么，天上的碧桃长得美丽茂盛，云中的红杏开得鲜艳繁多。到头来，谁又能把肃杀寒秋捱得过？昨儿贫、今日富令人劳累奔波，春花开、秋花谢使人空受折磨。像这样，生死的劫数谁能够避开藏躲？但是，听人说，西方有宝树叫婆娑，树上结着长生仙果。

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想必内心也是平和喜乐的，这毕竟是自己追求和向往的生活。现实中得不到的，就从另一个途径去追求。

《红楼梦》里，与和尚道士有关联的人有贾宝玉，生下来就含着被和尚道士幻化的通灵宝玉；有贾瑞，因为看上了凤姐害了相思病，跛足道人给了他一面风月宝镜；有香菱，看见幼小的香菱被父亲甄士隐抱在怀里，和尚便大哭，说出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的谶语；有黛玉，有个癞头和尚要化黛玉出家，说她或者从此以后总不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有宝钗，癞头和尚给了八个字：“芳龄永继”“不离不弃”，錾在金锁上，等有戴玉的人来婚配。

而没有遇到和尚道士点拨的惜春，却勘破红尘，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虽然后来脂砚斋说惜春是“缁衣乞食”，但那毕竟是她用理想和向往追求来的自己渴望的另一番天地和生活。

同父亲贾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