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的豪门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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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的豪门之梦

回顾《红楼梦》中尤二姐短暂的人生,可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因为骨子里的天真,所以快乐,渺茫的希望就是尤二姐幸福的源泉。因为性格里的温顺,所以坎坷,忍让退却换来的却是侮辱与欺凌。因为长相标致,所以不甘于寂寞,最后却是满身伤痕,走向死亡。

将人生浓缩为二十余年的尤二姐,在进贾府半年后的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吞金自杀。就是走向了末路,尤二姐也生怕惊扰了他人,亦如她生前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只是听说吞生金可以坠死,比上吊、自刎要干净,所以趁人不备,拖着刚刚堕完胎的身子,挣扎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当贾琏再次见到尤二姐时,见其面色如生,竟比活着还美貌。

尤二姐是貌美如花的。《红楼梦》里多次介绍尤二姐的美貌。书中第六十四回介绍,贾琏因为贪恋二姐的美貌,在国孝家孝期间,背旨瞒亲,硬是在离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了一所房子,娶了尤二姐。

在贾琏的眼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娶过来的尤二姐比家里的那个夜叉婆不知齐整多少倍。曾经在《红楼梦》中一出场就被浓墨重笔描写的凤姐,此时给尤二姐提鞋都不配。被凤姐骗入荣国府后,贾府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连声夸赞尤二姐是个齐全的孩子,比凤姐要俊些。

女人的容颜如同开放的花朵,漂亮的女人如同开放得最娇艳的花朵,难免会招蜂引蝶。女人的身世如同鲜花下面的土壤,土壤越肥沃,花便越娇艳;身世越显赫,女人越有自信与活力。

贾府的林黛玉、宝钗、史湘云、元春姊妹、凤姐和李纨等人,既容颜盖世,又身世显赫。她们才有底气临风洒泪,对月伤情;才有底气清高自许,矜修女德;才有底气吟诗作画,饮酒作乐;才有底气心狠手黑,颐指气使;才有底气怜贫惜老,清净守节。

底气很重要。封建时代中,女人的底气不仅源于漂亮的长相,更源于出生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祖辈封侯拜相、家财万贯。

比如大字不识的凤姐就很有底气,夫妻吵架时搬出娘家的陪嫁进行炫耀:“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奴才们就不用说了,连贾琏这样的贾府嫡孙也要眨眨眼睛,退让三分:“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

尤二姐虽然貌美如花,可这花空有娇艳与妩媚,却没有肥沃的土壤,甚至连牛粪都没有。尤二姐小时候家里虽然不能与贾府比,但也是小康之家,吃穿不愁,与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亲。自从亲生父亲去世后,她跟随再嫁的母亲到了尤家。想来尤家的家境也算不错,不然异父异母的姐姐尤氏也不能与贾府攀上亲。

可是继父死后,家道艰难,尤氏姐妹只能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寄人篱下,靠贾府的接济来过活。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穷极了的人家哪里还有钱娶亲?不论娘家还是将来的夫家都已家道败落,尤二姐还未出阁便注定红颜薄命。

生活潦倒,容颜却标致,她向往着贾府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希望嫁入贾府那样的豪门,像异父异母的姐姐那样当起大奶奶,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姐夫贾珍的每次到来,不仅给怀揣梦想的尤二姐带来喜欢的锦缎、衣服、首饰,也带来了踏入豪门的希望。在姐夫的一次次勾引和许诺下,在亲生母亲的默许下,尤二姐与姐夫有了暧昧。这暧昧就是希望,希望姐夫能帮助、体恤自己,为自己找个富贵人家或者嫁给姐夫,给姐夫做个二房或者妾也是求之不得之事。姐夫靠不住,还有侄儿贾蓉,没想到贾蓉也靠不住,父子俩只把自己当作粉头来耍。

当姐姐家为丧事忙得一团糟时,来帮姐姐看家的尤二姐遇到了贾琏,她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璀璨的时刻。

在尤二姐看来,贾琏不知要比贾珍强出多少倍,风流倜傥,年轻俊美,关键是对自己一片真心。并且不计较自己以前的行为,说出暖心暖肺的话:“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从不提自己以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与自己如胶似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

虽然偷来的锣敲不得,但尤二姐与贾琏短暂的夫妻生活也是一幅甜蜜温馨的画卷:一个负责貌美如花,一个负责养你全家。尤二姐治家谨肃,凡事不敢自作主张,都与贾琏商议,实在比凤姐要高出十倍。贾琏把自己积攒多年的体己交给了尤二姐,每月出五两银子做供给,还有丫鬟和家人的服侍。

尤二姐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幸福来形容了。她自认终身有靠,生是贾琏的人,死是贾琏的鬼,并且不顾尤三姐的规劝,想要成个体统,光鲜靓丽地进入贾府,光明正大地做起琏二爷的二房奶奶,只等凤姐被淅淅沥沥的妇科病拖死,就能正儿八经成为贾琏的正配妻室,做起豪门嫡长孙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

可是,姐夫贾珍旧情难忘,隔三差五来喝酒,与妹妹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尤二姐心里明白,受自己出嫁的触动,妹妹也渴望有个归宿。一心想改过的尤二姐也渴望品行曾经如自己一样不端的尤三姐嫁个人家,有个着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自己好跟着琏二爷过上没人打扰的幸福生活。

可性格刚烈的妹妹偏偏死了,为了不再生事出丑,二姐说服贾琏放了柳湘莲,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不久,亲娘也随妹妹而去,世上只剩下孤孤单单的尤二姐,贾琏就是她唯一的指望。

凤姐的到来,使尤二姐成了名正言顺的二房奶奶,终于有了体统。可是从没跟凤姐打过交道的二姐,根本不是凤姐的对手,不出一年便丢掉了性命。

进贾府后不久,尤二姐发现,凤姐曾经给自己描绘的美景转瞬即逝。什么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什么二爷之名也要紧,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什么同分同例,同侍公婆;什么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统统都是鬼话。分明是挖好了陷阱,埋下了伏兵,只等自己自投罗网。

贫困让人失去了尊严,也让人产生了自卑。尤二姐这朵娇艳的鲜花不仅没有根基,更没有刺,只有温和委婉,让人随心所欲地侮辱。老天给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便过什么样的生活,软弱得甚至遭到下人的欺凌。

头油没了,尤二姐吩咐丫鬟善姐去回凤姐拿些来,善姐像教训奴才一样给尤二姐上了一堂课:“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一席话,说得尤二姐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有才干的凤姐如同懂得兵法一般,用丫鬟、婆子的说三道四给尤二姐加以心理上的折磨,从精神上打垮她。凤姐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眼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

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此时,琏二爷也有了新欢——秋桐,“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偏偏这秋桐和贾琏有旧,今日天缘凑巧,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那贾琏在尤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秋桐也正是抓乖卖俏之时,时常悄悄地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尤二姐:“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尤二姐。

墙倒众人推。在贾府,大家都喜欢锦上添花,少有人雪中送炭。众人见贾母不喜欢,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

当胡庸医把尤二姐腹中已成型的男胎打下来时,凤姐又以属相不合挑拨秋桐在尤二姐窗外辱骂:“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至此,尤二姐才明白,贾府就是火坑,自己逃出了姐夫贾珍设计的狼窝又入了虎口。曾经期望的荣华富贵、夫唱妇随,对自己来说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虽然自己肯悔悟从良,想一心一意做个贤良之人,但在凤姐、秋桐等人看来,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贾府虽大,但并没有自己立锥之地。

尤二姐至死都纯良、随顺,抱有幻想。当尤三姐托梦,让尤二姐用剑斩了妒妇凤姐,一同归至警幻案下时,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难怪尤三姐评价尤二姐:终是个痴人。

从尤二姐的死来看,娇艳的女人更需要肥沃的土壤,没有身世,没有权势、财力,就如同浮萍柳絮,任凭雨打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