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贾珍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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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的爱情
一
爱情这玩意儿自古以来就很稀缺,遇上是幸,遇不上是命。贾珍命好,在女人身上做了半辈子的功夫,阅尽千帆,蓦然回首,在儿媳妇秦可卿身上体会到了爱情的味道。
这样的爱情见不得光,见光就要死;望尽天涯路,没有指望与盼头;被人耻笑,只能在黑暗中互诉衷肠;惶恐不安,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大难临头。
爱情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些珍贵的构成因素,如:专一、纯洁、忠贞、执着等等。人世间的爱情,如能包含其中一个要素,也算是三生有幸。妻妾成群的贾珍与秦可卿无法拥有如常人一样的爱恋,但贾珍做到了他自己的执着。那就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
书中第二回介绍,贾珍是宁国公的长孙,父亲贾敬一味好道,一心想做神仙,余者一概不管。贾珍袭了父亲的官,又是族长,不喜读书,一味玩乐,把宁国府翻过来也没人敢管,其任性程度可见一斑。
二
初见贾珍,秦可卿也被三品爵威烈将军、一族之长、善于与女人打交道的中年贾珍惊到了。
《红楼梦》中介绍,秦可卿身份不详,是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其养父秦业在朝廷中担任工部营缮郎,是专门负责工程事项方面的官吏,相对贾府来说,其地位低,薪水也不多。因为秦家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秦可卿被许给贾蓉为妻。
秦家与贾家结亲,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有些瓜葛;二是秦可卿生得苗条漂亮,形容袅娜且性格风流。《红楼梦》中,凡是跟贾家结亲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不是豪门就是世家,或者是新贵,最次也是贾家的门生,比如贾迎春就嫁给了贾家世交门生孙绍祖。
贾迎春的婚姻在贾家女儿们的婚姻中是最不幸的,她最后被虐待至死。后来贾家败落,凤姐、贾琏的女儿巧姐嫁给了庄户人家,虽然贫穷,但起码保全了性命、夫妻恩爱、衣食无忧。
秦可卿凭借养父秦业的官职,作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尽管生得如何袅娜风流,也入不了贾府里的那些富贵眼。好在秦业是负责工程事项方面的官吏,县官不如现管。贾珍是贾府的一族之长,宁国府和荣国府二宅相连,占了大半条街,贾家在扩宅建地方面难免违规,占点皇家的便宜,这都需要秦业的徇私与默许。
推测起来,在秦业与贾珍的交往中,某一天,待字闺中的秦可卿被贾珍看见,可以说是一见钟情。阅人无数的贾珍也算见到了有生以来最让他满意的女子:举止大方、善解人意、温柔委婉,既像黛玉又像宝钗,兼有黛玉的弱柳扶风和宝钗的珠圆玉润之美。这惊艳了贾珍。
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秦可卿排在第十二位,她的判词是这样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相逢”,就是遇到,不是像薛蟠那样抢、逼迫,而是你情我愿。可贾珍当时有了正室妻子尤氏,给不了秦可卿名正言顺的身份,只能让她以姬妾的身份出现在身边。经过深谋远虑,贾珍把秦可卿嫁与了儿子贾蓉,让其成为堂堂宁国府玄孙的嫡妻,名正言顺的长房少奶奶。贾珍既给了秦可卿一个无比荣耀的身份,又令其在自己的眼前身畔,时时可见。这样的安排可谓机关算尽,胜过天算。
三
《红楼梦》第五回,从宝玉在秦可卿卧室里睡觉一节的描写中可知,在宁府,秦可卿的生活奢侈程度高于婆婆尤氏。单看屋里的摆设: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虽然有些夸张和意味深长,但用秦可卿自己的话说:“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宁荣两府当然不缺这些奇珍异宝,可给谁、给什么、摆在哪里,都是有说法的。比如,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薛宝钗的房里,看到房间像雪洞一样,摆设十分简朴,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可见,儿孙辈房间里摆设的珍宝玩器都需要经过长辈的点拨或者默许。
从养生堂抱来的秦可卿既没有资本也没胆量在自己的卧室中摆上这些奇珍异宝。即使有丈夫贾蓉的许可,也还要征得长辈的同意。秦可卿虽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但贾珍与贾母并没有血缘关系,不像贾母与贾赦、贾政为母子关系,宁府与荣府各门另户,各过各的日子,贾母也干涉不了宁国府的居家生活,这个长辈不是贾母。
这个长辈也不是尤氏。因为尤氏是贾珍后娶的续弦妻子,并且一味顺从,图好名声,在家里并没有地位,说话也没有分量。况且,婆媳历来多为天敌,两人之间维持好面子上的和谐就可以了。因此,这个允许秦可卿过上奢侈生活,并提供这种生活的人当然是贾珍。
因为情与情相逢,所以贾珍对秦氏另眼相待。
四
可是,袅娜风流的秦可卿遇到了贾蔷。
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一个比贾蓉还风流俊俏的少年,一个袅娜风月的化身,情既相逢,便有了“好事”。
这样的“好事”传到贾珍耳中,失望的贾珍一是命贾蔷搬出宁府避嫌,二是更加关心秦可卿,用浓浓的爱意和奴仆们的流言蜚语把秦可卿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正是因为贾珍的另眼相待,尤氏、贾蓉和其他丫鬟婆子们渐渐瞧出了端倪,所以秦氏才郁郁寡欢。这抑郁里有着心惊肉跳,一面担心与贾蔷的事被丈夫贾蓉知道,一面担心贾珍这样的关切和眉来眼去,早晚会毁了自己和贾珍的名声与前程。
《红楼梦》第九回,顽童闹学堂。秦钟被打后,告诉了秦可卿。秦可卿索性连早饭也不吃了,还是婆婆尤氏劝着吃了半盏燕窝汤。一面是对富贵生活的留恋,一面是对贾珍深情的恐惧。在富贵荣华面前谁都会从长计议,不然,秦氏死的时候也不会托梦给凤姐,告诉凤姐如何在祖茔祭祀和家塾上做好文章,以保子孙后代在不测之时有个退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秦可卿是不会轻易了却性命的。
这个万不得已的理由就是贾珍的一意孤行。从每天的晨醒晚睡和对公婆的参拜中,秦可卿都能看到贾珍那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眼睛。贾珍用情越深,秦氏越是担惊受怕。迫不得已,秦可卿与贾珍终于有了苟且之事。每次与贾珍相会,秦氏必会心思加重、惶惶不安,所以她的病时好时坏。
冯紫英推荐的大夫张友士,说出了秦可卿得病的原因:“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一言以蔽之,就是每天每时的忧思过虑和担惊受怕才让秦可卿在生死之间摇摆。
爱,有时也是一剂致命的毒药。面对贾珍撒下的情网,秦可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步步后退。在无人的时候,秦可卿会向贾珍坦白,祈求贾珍放过自己,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况且,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有些奴才和家人已瞧出了端倪,若要瞒天过海谈何容易。可贾珍认为:宁国府是我珍大爷的天下,一两个奴才的风言风语算不得什么,我迟早要收拾他们,杀一儆百。
贾珍越疯狂,越是要了秦可卿的命。贾珍当着丫鬟婆子,不时地以公公、家长的身份去关心探望,这样的探望让病中的秦可卿越发如坐针毡。而公公与儿媳之间不太正常的举动早被秦可卿的贴身丫鬟们看在了眼里。
丫鬟瑞珠、宝珠想置身事外却不得不屈服于贾珍的威严,这样的威严只会让她们惶恐不安。丫鬟们的举止失常和前言不搭后语更让秦可卿坐卧不宁。因此秦可卿跟凤姐说,自己得了这样的病,“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什么样的命?就是遇到了贾珍一意孤行这样的命。
推测起来是这样的:一天,秦氏的病稍好,贾珍暗示秦氏到天香楼相聚。
面对贾珍的痴情与纠缠,秦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俗话说,人死为大。自己的一死,可以平消那些流言蜚语,可以摆脱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可以报答贾珍的知遇之恩,可以平息宁国府天大的丑闻。
吃过晚饭的贾珍,趁着月色向天香楼急切赶来。朦胧的月色中,那个经常见面的地方却有一个身影在游移飘动。贾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抱住这个朝思暮想的身子,正是秦可卿,只不过脚已经离开地面,四肢正在变冷变硬。
贾珍慌忙把人解下来,低低喊着秦可卿的名字,可是任凭他如何呼唤,也唤不回所爱之人的生命。这时,丫鬟瑞珠来到天香楼寻找少奶奶,看到贾珍正抱着少奶奶哭泣,便已猜透了八九分。瑞珠说:“大爷放心,奴婢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大爷也不要光顾着哭,想想怎么遮掩过去才是正事。”
贾珍放下秦可卿,对瑞珠说道:“你说得对,遮掩过去就是替你们奶奶挣得了清白,你们奶奶就算没白疼你们。”瑞珠又道:“大爷,你先走吧,剩下的事让奴婢来处理。”贾珍放下秦可卿,慌忙从天香楼后门而出,碰见了宝珠。
瑞珠估计贾珍已经离去,便高声叫道:“少奶奶,少奶奶。”宝珠听到叫喊,也跑上了天香楼。瑞珠告诉宝珠,少奶奶已经死了,需要以哭来报丧。随后,俩人放声大哭,很快招来了丫鬟、婆子、上夜的小厮以及宁府上上下下的人。“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少奶奶怎么死在天香楼上?
瑞珠看见大势已去,既怕众人追究起来,泄露了机密,又怕贾珍事后以家人要挟或者杀人灭口,便“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中也都称叹”。
当大家追问宝珠时,宝珠只是表示:只听见瑞珠喊,才上楼来;对看见贾珍从后门而出一事一概不提。因此当宝珠愿意为秦可卿做义女时,“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
五
脱了身的贾珍,想起秦可卿的袅娜风流、种种好处,哭得如泪人一样,恨不得替秦可卿去死。他拍着手掌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所有,让你风风光光地走。他嘱托协助办理秦可卿丧事的凤姐,“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
寻常男子一旦出了轨便急切地想着了局,想着如何既得到美色又脱了干系。秦可卿一死,贾珍正好可从那些风言风语、众人疑惑的旋涡中脱身,委托尤氏、贾蓉或其他族中子弟办个说得过去的丧礼,也未尝不可。可贾珍偏要亲力亲为、大操大办,惹得一忍再忍的尤氏甩手撂挑子,以“犯了旧疾”为由,让贾珍难堪。
而贾珍我行我素、大模大样地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秦可卿的丈夫贾蓉捐了个龙禁尉,使秦可卿名正言顺地成为龙禁尉夫人,只为在丧礼上好看。他又从薛蟠处寻得一块犯了事的王爷留下的万年不坏的棺材板,可谓是明目张胆、无畏无惧。
我让你风光地来,也让你风光地走,不枉我们相遇一场。这就是贾珍与秦可卿的故事。
经历了这次患得患失的爱,贾珍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饮酒作乐、聚众豪赌,多少女人都成了他眼前的烟云。后来他虽然与尤二姐、尤三姐不明不白,可只是权当一乐。这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的话中可看出:“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又说贾琏:“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因此,贾珍的心里哪还有其他女人的影子,哪还有尤氏三姐妹的位置。尽管他身边女人成群,尽管他留恋歌舞场,但往日与秦可卿的一幕幕,也让他保留着一份真情。
既然爱了,就不要追究该还是不该;既然在一起了,那就是真爱。这个世界既矛盾纠结又简单直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