糠平湖之夜

Night Of The Kangping Lake
糠平湖之夜

3月初的北海道依然是白色的。

一驶出札幌，冰雪便占据了大部分的地表，窗外的世界沁人心脾，旅途的疲惫被一扫而光，连大巴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清新了不少。进入山区，林子里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在平缓的车速下每一棵都看得真切，可是稍一发呆，它们就连成一片，齐刷刷地向后飞去了。偶尔眼前会闪现出一片雪原，露出远处苍劲的雪山，灰白色的山脊擎着雪顶，被看不清边际的云雾包围着，若隐若现。公路则如同一条在大地上开的槽，被厚厚的雪墙夹在中间，向前方弯曲、绵延。

中途休息的时候，我穿起单衣走下了车，冰凉的空气立即浸透身体，汗毛隔着衣服竖了起来。眼前是半人高的雪堆，我在上面试探性地踩了一脚，鞋底下的雪既不松软，又不坚滑，是那种让人放心的、完美的硬度。回到车上，天色已渐晚。今天的目的地是糠平源泉乡的温泉酒店。导游开始介绍在日本泡温泉的注意事项，我则更关心窗外的天气。此次出行恰逢农历二月初一，一个无月之夜，是拍春季银河的大好时机。不过云图的预报并不乐观，面前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满眼都是乌云，看来今晚是拍不成了。

晚餐过后，我在酒店外转了转，抬眼望去果真是漆黑一片。我把闹钟调至早上五点，盘算着天亮前说不定可以遇到云洞。便拖着疲惫的身体洗洗睡了，没有去泡什么温泉。再睁眼的时候发现闹钟并没有响，我看了一下时间，才1点半多一点。我揉揉眼睛，顺着榻榻米爬到窗边，掀开窗帘用额头贴住玻璃使劲看去，天上竟然有很多星光！我急忙叫醒同屋的猫先生，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提着装备出了门。来到室外再看夜空，星光非常明亮，天顶几乎没有云的迹象，实际情况和云图果然还是有出入的！我看着周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来日本，但这几天晚上每个住宿地附近的地形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我们酒店的南边紧挨着273号公路，它向西延伸几十米后便会拐一个接近180度的角，然后陡然向东北折回，通向糠平湖主湖的方向。

糠平湖的水源来自周围的高山，东南有一处大坝，将它围堵成一个南北狭长的湖。湖的南端向西折出一个湖湾，像糠平湖的“尾巴”一样，“尾巴”末端是一条源流，也就是源泉乡所在的位置。273号公路在这里拐弯，也是为了要绕过糠平湖的这个“尾巴”。因为从酒店步行到糠平湖主湖距离有点远，所以我的计划是就在公路上找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朝向东南拍摄，如果没有树林遮挡的话说不定可以看到糠平湖的湖湾。所以我和建荣便向西出发，沿着273号公路走了下去。

源泉乡并不大，走几步便没了路灯。我和建荣一前一后，把头灯拿在手里，走路的时候就照着脚下的冰雪，查看星空的时候就把它关掉。北斗七星非常明亮，勺子冲下高高挂在天上，说明这里的纬度比北京略高一些。猎户座已经西沉了，地平线上已经看不见它那显眼的三颗星。而东南方也有一排距离较远的三颗星，那是天蝎座的头部，银河中心就在它下方不远处。

深夜走在冰冷的山路上，虽然明知身后百米就是人烟，但眼前山体的巨大黑影仍然让人敬畏。一会儿，前方传来若远若近的水声，我知道我们已经接近糠平湖的源流了。我们从左手边一条小径离开了公路，路口一个牌子上写着类似“登山入口”这样的文字。这条小径上全都是雪，只有两条被压得很深的车辙，通向西北的山里。来这里是计划之外，目的是查看是否有意外的景色。果然，在路边的雪里我们发现很多脚印，有一排很深的像是人踩出来的，另有两排小而浅的则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所有的脚印都通向水流的声音。继续往前走，越走水声越大，不久便来到了一座小桥旁边。驻足往桥下看，溪水围绕着盖满雪的石块，潺潺地流着，小溪的形状并不明显。我下桥考察了一番后，感觉没有合适的机位，便决定退回到273公路继续往前走。

此时是2点多，温度持续下降，我们呼出的热气在面前被头灯照亮，反射出粒粒冰晶，我开始后悔衣服穿少了。路两旁是与路基齐平的积雪，再往两边就都是树林。右面的树林虽然地势平缓，但足以挡住视线以至于让我们看不到湖面。左面的树林则长在高不可测的山坡上，坡度却并不是很陡，看样子爬上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来到左侧的路边，这里又遇到之前见过的那种动物的脚印，延伸到树林里。也许是狐狸吧？我和建荣猜测了一番，谁也说不出。我在它的脚印边踩了两下，脚下感觉很实在，但第三步踏出后，一下就踩进了雪里，一直没到大腿。建荣赶紧跑过来救我，我这才挣扎出来，退回到了公路上。我展开脚架试探雪的深度，发现路边的雪几乎都有半人高，看来爬上山坡争取制高点的计划行不通。

再往前走了几百米，右面的树林陡然向下，出现了一个山崖。这里视野超好，可以看见源泉乡的灯光，以及一点点糠平湖的湖湾。我在先前查看地图的时候对这个地形有点印象，实地考察发现比预想中要好很多。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左前方还有一条向上的山路，那里应该没有积雪，可以走到更高的地方。果然，我发现了地图上的那条路，上面也有车辙，说明是可以走的。可是我刚走了两步，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然后树林里便窸窸窣窣的。我连忙静止不动，那声音也戛然而止。仔细往树林里张望，什么也没有。不管是什么，我决定再也不去打扰它了。于是我们退回到路边，就在人行路上架起相机，不再继续走了，心想幸亏那可能是个狐狸而不是熊。

远处的山尖上，木星正冉冉升起，在它右边亮度稍弱一点的，是天蝎座的主星心宿二。今晚由这两颗星的位置可以确定银河系中心的角度和宽度，从而决定如何在镜头里构图。

我计划拍一个延时视频，记录银心从左到右旋转的过程，大概会持续两个小时。我看了一眼表，3点了，此时温度一定不会高过零下十五摄氏度，所以我和建荣不停活动甚至往返慢跑，以免长时间不动而冻僵。

273公路夜间并不寂静，平均每十分钟便有一辆运输物资的卡车开着远光灯呼啸而来，好在我们的相机都冲向路边，所以并不影响。从东边来的卡车经过我们身边之后，一路下坡消失在源流附近，然后转个弯到达源泉乡时则又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只不过已经变成远方缓缓移动的一排亮点了。我目送着它们穿过隧道无影无踪，这一切都将记录在我的延时里。

凌晨5点不到，云量开始增加了，除了木星、心宿二以及新升起来的土星，其他的星星已经很难分辨出来。天色也渐亮，进入凌晨的蓝调时段，黑夜已经结束了。

我记得上个月在云南普洱梅子湖的时候，天蝎座升起后至少还有五个小时的黑夜时间，而且高度也更高；而今天在北海道，银心露出得更少，也更低。

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享受的是在小桥下勘探地形，在路边偶遇狐狸，在雪堆里挣扎，在路上慢跑取暖等这一连串的拍星经历。这些才是最有趣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