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章媛跑进第三人民医院外科急诊室，大声呼唤儿子名字，却不见郝晓伢的身影。戴大口罩的护士张开双臂拦住她说，我们给郝晓伢清创缝合伤口，一没留神他趁机跑走了。您是家属替他交费吧。
她得知儿子并无大碍，稍稍放心去收费窗口交了五百八十六元七角，立即拨通郝晓伢的手机电话，急切询问儿子伤情。电话里郝晓伢语气平稳，说他在艾客莱快餐店听音乐，被邻桌斗殴误伤脑袋，送到医院缝合七针，赶忙回家取钱了。
我替你交了医药费。她叮嘱儿子不要外出，没想到郝晓伢却说，您到艾客莱快餐店吧，我要继续听那首歌曲。
郝晓伢怎么跟艾客莱快餐店结下不解之缘呢？多少年过去了，这既像个箴言又像个咒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她匆匆赶到艾客莱快餐店，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到儿子头戴绿色军式帽，坐在店堂角落里。当年前夫郝满就喜欢戴这种帽子，有些冒充复员军人的嫌疑。
这不是用餐高峰时间，店堂里顾客很少。她走进快餐店听到背景音乐，感觉耳熟却想不起曲名。郝晓伢跟随音乐节拍摇晃着肩膀，闭目聆听陶醉其中了。
她走到桌前坐下，仔细打量着儿子。其实郝晓伢五官很像母亲，大眼睛，直鼻梁，薄薄的嘴唇。据说嘴唇薄的人能言善道，可是郝晓伢在家言语不多，属于节能型儿子。
背景音乐渐渐弱下去。郝晓伢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面前，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她伸手摘下儿子的绿色军式帽，看到他脑袋缠满白色纱布，立即重新将帽子给儿子戴好，关切地询问头疼不疼。儿子说不疼，之后补充说坐家里头疼，坐在这里头不疼。
听儿子这样说，她觉得艾客莱快餐店就是自己绕不过去的百慕大。
晓伢你这样喜爱艾客莱快餐店，这里肯定有故事吧？如果这里有你的青涩初恋，妈妈当然能够理解的。章媛轻轻说着，很想了解儿子内心世界。
郝晓伢破例笑了，索性抬手摘下用于遮掩纱布的绿色军式帽，做出敞开心扉的姿态。
她叫了两杯咖啡。服务生指着郝晓伢对章媛说，如果是他付账可以优惠八五折，因为他是全年常客。
章媛摇了摇头说，今天是我付账请不用打折。儿子听了这话朝母亲跷起大拇指说，我觉得您比从前大方多了，就是我小时候跟您去配音的样子。
受到儿子如此表彰，她反而窘得红了脸。她不愿意回忆逝去的时光，因为那时生活里隐藏着高尔。当然，如今高尔重新浮出水面并非修复情人关系，而是聘请台词课讲师。这样心里就坦然了。
郝晓伢呷了口咖啡说，那时候您好像特别忙，经常是爸爸带着我，乘坐公交车去商场去公园去电影院。其实我们很少来艾客莱快餐店吃饭。没想到这里成了我的福地，它让我重新获得生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你今年二十五岁，怎么会重新获得生命呢？章媛仿佛听到颇具悬念的故事开头，迫切期待故事进展。
我是说获得艺术生命。说起来事出偶然，那天我非要喝港式奶茶，我爸带我走了几家店铺都是珍珠奶茶。我看见艾客莱快餐店就跑了进去。我爸给我买港式奶茶时，我在收银台前捡到两张银河大剧院的入场券。
章媛端起变凉的咖啡，下意识喝了一大口，这动作接近喝啤酒的规模。
头缠纱布的郝晓伢说了声妈妈咖啡凉了，继续讲述他的人生故事。
我爸骂我没出息，说人家扔掉的废票不要捡。我当然不知道这是通往艺术殿堂的入场券，只是紧紧攥在手里舍不得扔掉。我爸很生气，把我骂哭了。如今我认为我的哭泣非常重要，因为我的哭泣引起我爸的重视。
我爸从我手里夺过两场入场券仔细打量说，这真的不是废票，这是今晚银河大剧院的演出。我当场跟我爸赌气说，这既然不是废票，你就要带我去银河大剧院看演出。
我爸只好同意了。我们乘出租车去了银河大剧院。就这样，我喝着港式奶茶观看那场俄罗斯小白杨歌舞团的音乐会。听了《喀秋莎》《黑皮肤的姑娘》《小路》《山楂树》，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章媛感觉身体僵硬了，手里牢牢端着空荡荡的咖啡杯。
那晚的音乐会给了我艺术启蒙，小白杨歌舞团让我开了窍。假如我没有捡到那两张入场券，就不会看到银河大剧院的演出，也就没有我艺术生命的起点。
她轻轻打断儿子的讲述问道，那场演出结束后你们没有去银河大剧院旁边的小公园吗？
我记得那个夜晚遍地月光。演出结束我特别想看第二场，可惜小白杨歌舞团只演一场就去北京了。
是啊，我也记得小白杨歌舞团在咱们城市只演了一场。她说罢有些迟疑，低头寻思着。
郝晓伢仍然沉浸在成长历程里说，小白杨让我懂得真正的歌声来自远方，真正的诗吟也来自远方，我就是要到远方去。只有我到达远方的时候，才会懂得真正的艺术在自己心里呢。
不知是试探还是坦白，她笑着告诉儿子已经接受职业艺术学院高院长的聘请，担任影视表演班的台词课教师。
您要去教台词课？郝晓伢似乎感到诧异说，您真的要去教台词课？
她只得坚定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备课的。
这时候郝晓伢手机响了，他只得接听电话。
手机传出的声音很冲，声声溢了出来。毕竟曾经多年同床共枕，章媛能够听出这是前夫郝满的声音。
郝氏父子的对话简洁明快。郝晓伢认真听罢建议父亲报警，然后挂断电话。
我爸现任妻子工作中受到刺激，昨天下班没有回家失联四十八小时了。郝晓伢漫不经心说着。
章媛颇感兴趣说，你爸现任妻子是个护士长啊。
郝晓伢天马行空般联想说，护士长不如茁壮成长，茁壮成长不如静心冥想……
你就不要静心冥想了，中午还饿着肚子呢，给你要份快餐吧。她说着起身去柜台给儿子点了份汉堡包加港式奶茶套餐，又给自己要了杯咖啡。
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套餐。郝晓伢盯着汉堡包再次穿越时光说，噢！我想起来啦，那天我爸买了两份套餐，我们赶往银河大剧院，匆匆忙忙把快餐忘在出租车里啦。
哦。她强作镇定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说，你爸性格精细勤俭持家，从来不丢东西的。
我爸生活琐事谨慎，遇到大事犯糊涂。郝晓伢如此评价父亲，嘴里嚼着汉堡包望着妈妈。
遇到大事犯糊涂？她思忖着反问儿子，依照你的说法，那天你爸丢了两份套餐是遇到大事犯糊涂啦？
谁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大事。幸亏我手里紧紧攥着港式奶茶没有丢失。进了银河大剧院我喝着港式奶茶听着小白杨音乐会，人生首次受到高雅艺术洗礼。
郝晓伢的手机又响了，他起身走到柜台旁边接听。章媛目光穿过落地玻璃窗望着车流不息的大街。大街边竖着的广告牌上写着“特制港式奶茶”。她突然有些自责，身为人母居然不知儿子喜欢港式奶茶。
咦！她脑海亮起几道闪电。晓伢怎么会喝着港式奶茶听着小白杨音乐会呢？银河大剧院从来不允许观众携带饮料进场的。
她扭脸望着接听电话的儿子，再次放凉了自己的咖啡。
我爸的现任妻子找到啦！郝晓伢返回餐位向母亲报告说，她身穿护士服蜷缩在工人文化宫大门外，黄昏时分有个画家发现了她，认为很有写生特点，便悄悄画了几张人物速写，然后有人报警。
章媛笑了笑，心思仍然停留在儿子讲述的故事里。没错，银河大剧院里的小卖部也不出售港式奶茶。看来这是一匹马长出两个脑袋的故事。
郝晓伢吃了母亲给他买的套餐，缓缓呷着港式奶茶说，我给您唱几首苏联歌曲吧，按照那天小白杨音乐会的节目顺序，开场曲是大合唱《神圣的战争》。
那天音乐会的节目顺序你记得这么清楚？章媛保持惊诧表情，注视着有些陌生的儿子。
郝晓伢站起身来朝母亲微微点头，轻轻唱了起来。
一首《喀秋莎》，一首《黑皮肤的姑娘》，之后唱《小路》，《小路》之后唱《山楂树》，最后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她轻轻给儿子鼓掌然后问道，晓伢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歌曲的？
妈妈，您是话剧演员您肯定懂得啊。郝晓伢郑重说道，我听过小白杨歌舞团学得会，我没听过小白杨歌舞团也学得会啊。
她忍不住苦笑了，承认自己既没有听懂儿子说的话，也没有读懂儿子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