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袭宽衣长裙的章媛撑起阳伞款款而行,临街商店玻璃窗不断映出女人苗条身影,她不时侧脸观察自己,五十多岁了体形还说得过去。老女人就怕发福添肉,身穿紧身裤腹肚滚圆,好像掖了个气球。她的腹肚多年保持小平原地貌,这挺不容易的。
她平时外出喜欢穿半高跟皮鞋,不喜欢那种走路嗒嗒敲击地面的金属鞋跟,嗒嗒声响往往引来男人关注,期待容貌靓丽身材挺拔的女子迎面走来。自己年龄大了不愿引得路人审视,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年轻姑娘身上吧。然而,今天外出赴约,她却穿了高跟鞋。
十字街头有辆救护车闪灯响笛试图疾速通过,前面几辆小轿车装聋作哑不让道,如果北京人就会说小轿车装孙子。救护车司机急得探出车窗喊叫着,尖声催促孙子们让路。
她撑着阳伞站在街边思索着,认为应当把救护车改为装甲车,当然要是直升机就更好了。
缓步走进天方夜谭大酒楼,服务生问她有没有预订,她说了声508却径直去了洗手间,之后身姿挺拔站到落地镜前,仔细验证自己的形象:唇膏腮红眼影,均完好无损,基本可以冒充四十岁女人。
年轻时有人说她走路姿势好看。记得跟郝满交朋友谈恋爱时,他更是极力赞美她走路好似风摆垂柳,腰肢摇曳令人心动,可谓好话说尽。往事不堪回首。她走出洗手间进了电梯,猛然想起高尔从来没有评价过她的走路姿势。嗯,风流才子审美眼光高,这家伙连貂蝉都没夸奖过,还批评杨贵妃太胖。中年女人很难在肉感与骨感之间找到平衡点。
服务员引路走进508雅间,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没人。她禁不住笑了,高尔的老毛病毫无改进,浪子难以守时。
她落座打开坤包下意识取出化妆镜,再次审视自己面容。之后望着那把空椅子,想起高尔的往事。
那年俄罗斯小白杨歌舞团来了。高尔临近开演时间搞到两张票,他仓促跑进艾客莱快餐店拎出两份套餐,扬手站在马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往银河大剧院。
俩人沿着高台阶跑到银河大剧院检票口,高尔扭脸望着她,不说话。她认为公共场合不宜深情对视,便轻声催促他检票进场。
高尔再次摸遍衣兜,无奈地笑着告诉她入场券找不到了。她不知所措问道,你是不是丢在那家快餐店里啦?
高尔点点头说咱们找黄牛买高价票。可是大剧场外边都是手持人民币的寻票人,所有黄牛好像都被送去“屠宰”了。
高尔拢住她肩膀解释说,我怕你饿了才跑去买快餐,没想到弄丢了入场券,真是对不起。
她不敢停留转身离开检票口,快步走向大剧院附近的小公园。高尔紧紧跟随着,继续连声说对不起。
晚间的小公园被年轻人占据着。高尔不懈探索在小径深处找到情侣椅,很是绅士地请她落座,然后从西装内侧掏出那张《滨海日报》。
她颇为欣赏地打量着高尔说,你是不是把两份套餐也忘在出租车上啦?
高尔哦哦拍打额头,活像个连续做错事的大孩子。她觉得生活中丢三落四才是大艺术家,常年点水不漏那是庸人,于是甜甜蜜蜜说,丢了快餐不打紧,我饿了就吃你好啦。
她与他并排而坐。高尔低头凑近《滨海日报》刊登的俄罗斯小白杨歌舞团节目单说,亲爱的,我们无法进场,我可以按照节目单演出次序,一首接一首唱给你听,现在正是开场曲——《神圣的战争》。
章媛难以忘记那个遍地月光的夜晚,就连树叶都被镀了层光亮。高尔起身依次给她唱了《喀秋莎》《黑皮肤姑娘》《小路》《山楂树》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被他的歌声所陶醉,情难自持凝视着月光下的银色男子。
就这样,高尔深情地把小白杨歌舞团节目单中的歌曲统统唱给她听了。他的音色明亮音域宽广,好似仅仅供她独自享用。这是旷世稀缺的绅士风度啊,她被感动得微微颤抖,任凭他亲吻着脸颊和脖颈,享受幸福的眩晕感。
月亮被云朵遮挡了,遍地银光被混沌替代。俩人手牵手走出小公园,站在路边她首次感到依依不舍。高尔送她上了出租车,之后风度翩翩站立路边,微笑着向她挥手。
此时508雅间里,章媛尽情回忆往昔美好时光。有人气喘吁吁推门走了进来。她记得高尔从来不会发出这般沉重气息,便不认为这是他到了。
章媛几乎没有看清来者面孔,一大瓶洋酒便摆在桌上,这人倏地闪身退出雅间,带走气喘吁吁的余韵。这究竟是什么鬼?她想起武侠电影场景,有些神情恍惚。
我丝毫没有忘记,这是你喜欢的起泡酒。高尔踏着明亮的男高音走进508雅间。她立即扭身望着多年不见的男神。
当年习惯西装革履的高尔,今天穿了件蓝色夹克衫,显得颇为休闲,然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疲惫,好像是用力过猛之后的劳累。
高尔径直落座。中间隔着大瓶起泡酒,俩人微笑对视。她觉得除了蓝色夹克衫和稍显疲惫的目光,高尔变化不大。女人衰老速度超过男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高尔捧起菜谱首先点了酸黄瓜,这是起泡酒的标配。他还记得她的口味,这令人感动。只是他手捧菜谱的姿态少了几分当年的优雅,给起泡酒和酸黄瓜减了成色。
你还好吗?高尔目光越过大瓶起泡酒,语气柔和地问道。她突然问起送酒的人是谁。他笑了笑说,那是我的司机。
你自己不开车啦?她再次感到意外,从前高尔是个“方向盘控”,没钱买车时总是向朋友借车外出兜风。
自从做了职业艺术学院的院长,我就用学校的司机了。高尔轻声解释着,再次询问她的近况。
话剧复兴了,我赋闲在家,就连婚姻也赋闲了。她坦言身体状况尚可,没有多少精神压力。
你单身啦?高尔有些惊讶,似乎认为她不该离婚,随即转换话题说,我这次约你会面,想请你担任职业艺术学院的台词课教师,每周只有八节课,报酬我按照外聘教授待遇给你。
这轮到她惊讶了。一是没有想到高尔投身教育实业,这等于做起了生意;二是没有想到高尔聘任她讲授台词课,这等于从曾经的情人关系变成当今的上下级关系;三是没想到高尔当了艺术学院的院长反而减了艺术气质了;四是没想到他穿了这种工作服的夹克衫……
这么多年失联,你怎么会想到聘我呢?她急于得到答案。高尔态度诚恳说,如今艺术院校表演系草台班子居多,很少有你这样台词功底扎实的教师,可以说是稀缺的宝贝。
章媛有些苦涩地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做他情人时没有被称为宝贝,如今被他聘为宝贝了。
喝了起泡酒,吃了酸黄瓜,她应允了他的聘任。午餐结束他礼仪式地拥抱了她。几年没被男人拥抱,她有些生疏。高尔附在耳畔问她晓伢好吧。昔日的情人依然关注自己的儿子,她又被感动了,主动亲吻了他的脸颊。
章媛走出天方夜谭大酒楼,一阵热风迎面拂来。这时手机响了,显示“郝晓伢”来电。电话里却是个陌生声音说,你儿子郝晓伢头部外伤接受治疗,请你马上赶到第三人民医院外科急诊室。
她蒙了,急忙伸手召唤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