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媛讲授的台词课,每周八节,周一和周三分两次讲。全班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多种口音,形成方言大杂烩,让她感觉中国实在太大了。

不少学生普通话基础比较差,她的台词课教学存在相当难度。学校楼道里她遇到教表演课的周老师,随便聊了几句得知职业艺术学院很难聘到台词课教师,感到有些意外。噢,原来高尔面向社会难以招聘台词教师,只得从历史深处将我打捞出来,充实学校师资力量。

每逢讲课前她都去高尔办公室给自己沏杯茶,然后跟高尔聊聊天。这个高院长仍然穿着蓝色夹克衫,使章媛觉得他完全没了当年风流潇洒的形象。

高尔得知她单身了,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颇为关心地问道,郝晓伢跟你共同生活吧?

高尔竟然关心她儿子,这令章媛略感欣慰。看来无论多么短暂的情史,总会打下些许烙印的。

高尔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白色基调的油画,不规则的线条相互纠缠,无形状的团块彼此浸透,形成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令人感到置身白昼。章媛不懂这种现代艺术手法究竟表达什么,于是对高尔明褒暗贬说道,你当了院长仍然还有艺术趣味啊。

这是我前妻的作品。高尔平淡地解释说,我没想到她把自己弄成画家了,而且送自己这幅《我思念青春》参加商业画展标价出售。唉!既然她放弃浪漫走向现实,既然她跟我离了婚也跟诗歌离了婚,那就让她顺风顺水走下去,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章媛忍不住打断高尔的讲述,怎么你也离婚啦?

是啊,如今我单枪匹马投身艺术教育实业,也算顺风顺水小有成就喽。高尔已经没了艺术家的慷慨激昂,一派从容继续讲述这幅油画的来历。

那时候我做期货赚了些钱,陪朋友参观商业画展无意间发现这幅虚高标价十万元的油画,我就化名“黑夜”买下这幅平庸的油画,也算赞助前妻了。

噢。对章媛来说这是个陌生的故事,甚至陌生得令她不知如何夸赞高尔对前妻的情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暗暗认为高尔不应当离婚,如果不离婚双双携手创业,夫妻下海经商肯定大获成功。如今劳燕分飞,有些可惜了。

你儿子要是在家闲着,我可以聘他来我这里工作,比如担任班级辅导员什么的。看来高尔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不光匿名购画扶助前妻,还乐于解决当代青年人就业难题。

我先替晓伢谢谢你的美意,待我回家问问他吧。章媛觉得高尔这些年磨砺得接地气了,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天马行空。

她内心受到高尔仗义的感动,心情清朗脚步轻盈走进教室上课,扭脸看到黑板上留有被擦掉的字体痕迹,内容依稀可见。

高院长是个葛朗台,办学就是吸金,学生浴室洗澡热水计量收费,超级贵。学生食堂垃圾舍不得及时雇车清运,超级脏……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她走上讲台打量着学生们,然后指着黑板问道,这上面写的都是事实吗?

没有学生敢于回答。章媛有些沮丧说,我们做人强调实事求是,你们私下抱怨不等于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开诚布公,我不希望你们成为两面人。

一个男生举手站起说,章老师,我以人格保证这些都是事实。学生食堂后院的垃圾应当日产日清,高院长为了省钱好几天才雇车清运一次,而且是一辆已经报废的黑车。

你叫赵冬冬?好的,你请坐下吧。既然有学生大胆站到阳光下,章媛心情随即好转说,同学们,我保证把你们的合理诉求转达给高院长,而且敦促他尽快整改。

名叫赵冬冬的男生再次举手站起说,章老师,高院长是您的领导,您是高院长的下属,您怎么胆敢敦促领导整改呢?领导怎么会容忍您这样的下属呢?

章媛苦笑了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自量力,很二?

赵冬冬点点头说是的,就坐下了。她极力调整着情绪,开始讲课。她再次强调有些同学要克服“地方音”,比如东北口音和山东口音,尽快掌握“普通话”发音,这是台词课的基本要求。

到了课间休息时间,她快步走出教室穿过操场来到学生食堂,果然看到食堂后院里堆积着生活垃圾,小山似的没有及时清运出去。

我当堂保证敦促高院长尽快整改,居然引起学生的置疑,说明他们思想里已经形成下级不可冒犯上级的观念。是啊,我贸然违背这个等级观念,学生们当然不会相信的。

上午四节台词课结束,她端着水杯来到院长办公室。高尔坐在办公桌前接听电话,好像跟什么供应商争论着价钱。她给水杯续了水,静心等待高尔结束通话。

高尔讲价成功放下电话,问道,一连讲四节课累了吧?我派车送你回家去。

她摇头表示感谢说,教师聘任合同里不管接送的,我可以打车回去。不过,今天我有个建议给你,请你每天派车清运学生食堂后院的生活垃圾,不要拖延了。

高尔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表情漠然。她受到这个表情刺激,脱口而出说道,你要是不及时清运垃圾,我就不来你这里讲课了。

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你怎么又耍小脾气呢?高尔笑了笑说,这些年我自身变化很大。既然单身了也就没了别的念头,只想全力兴办实业搞好这所学校。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我怎么能操着往昔口吻跟他说话呢?她恨不得立即挽回由于“又耍小脾气”给高尔造成的误解,随即调整立场说,真是不好意思,你是学校领导我不该干涉你的工作。

之后她语气急切表白说,想全力兴办实业搞好这所学校,我完全理解你这种想法。我也只想坚持单身不会再婚了。一个人生活好比神仙过的日子呢。

高尔起身望着她说,你回家务必告诉郝晓伢,就说我职业艺术学院诚聘他来这里工作。

好吧。她告辞离开高尔办公室,匆匆下楼穿过操场,仍然继续谴责自己说,你怎么会让高尔认为你又耍小脾气呢?章媛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只是个教台词课的外聘老师而已。

这样想着迎面遇到食堂打饭归来的几个学生,那个名叫赵冬冬的男生叫了声章老师说我们请您吃饭吧。她连连摇手说我已经把清运垃圾的要求反映给高院长了。

赵冬冬好像有些感慨地说,您真是个说到做到的好老师,如今很少有您这样的人了。

她被学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走出学校大门没有招呼出租车,径直走到街边车站等候公交车了。

951路公交车来了,她精神恍惚眼巴巴看着公交车进站,然后关门驶去。她渐渐清醒过来,低声抱怨自己未老先衰犯了糊涂,只得耐心等待下趟公交车。

她掏出手机拨打儿子电话。拨通三次,郝晓伢终于接听。他告诉妈妈正在参观“新时代劳动者”画展,今天是预展。章媛听到电话里儿子兴奋地说,这幅《天使的黄昏》铅笔素描画太棒啦!据说被美籍华人认购,今天预展结束人家就摘走,你明天参观肯定看不到它了。

章媛随声附和着,抓着话头问儿子愿不愿意应聘本市职业艺术学院工作。

您知道我喜欢艺术嘛。郝晓伢说了声“我再去看看《天使的黄昏》”,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这孩子就是不着调。她收起手机登上进站的公交车,心里寻思说,一幅画让儿子激动不已,那么它应当属于艺术精品吧,所以被美籍华人看中。嗯,我要去工人文化宫欣赏那幅《天使的黄昏》。

下午时分,她饿着肚子赶到工人文化宫,“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的预展临近闭展。步履匆匆走进展厅向工作人员打听《天使的黄昏》挂在哪里。这个工作人员却满脸茫然说,她是借调来的餐厅服务员。章媛有些受到打击,怎么餐厅服务员都弄来做志愿者了?于是她只得朝着展厅深处走去,终于找到那幅被儿子高度评价的艺术精品。

《天使的黄昏》这幅铅笔画的尺寸很像书法里的条幅,将近两米长,足有半米宽,被精心装镶在玻璃画框里。章媛凑近看到画面很满,一层层台阶从低向高占据九成空间,仅余一成空间里高高挂着小巧精致的夕阳。

她觉得这幅铅笔画艺术风格奇特,尤其画面右侧底部有白衣女子倚靠台阶而坐,她的体形明显不合比例,人物身体比例被放大,人物头部比例偏小。不知这是失察还是刻意。

可惜这幅画的作者不在现场,这令章媛略感遗憾。多年以来她有个习惯,总想看到躲在画面后边的真人。当然达·芬奇她是看不到了。但是她想见到这幅画署名“矜瓶”的作者。

这时身后传来男士声音说,我们姑且不论画面台阶底部的人物,请看层层台阶画成粗粝的石板,夕阳却画成小巧精致的圆球,这立意很有当代先锋艺术风格。

章媛扭身看到一位西装革履满头乌发的先生,正在给两个工作人员解读《天使的黄昏》的艺术内涵。

你们要轻拿轻放,小心打包装箱,这幅画要空运到美国,很远的。西装革履的先生轻声指挥工作人员从展板上摘下这幅被他夸赞的艺术珍品,小心翼翼装进填满防碎泡沫的木箱里。

章媛渐渐认出此人曾是剧院的舞美设计师安雨新,后来下放工厂打铁了。尽管多年不见,她知道老安的满头乌发肯定是染黑的,当年他在剧院绰号叫“老白毛”。

安雨新有些老态了,然而西装革履的装束令他显得年轻几分。看来西装革履还是很抬举人的。只是高尔已经改穿夹克衫了,敢情那是职业艺术学院的工作服。

她没有主动跟安雨新打招呼。毕竟老安是美籍华人收藏家了,你主动打招呼人家若想不起你是何人,那场面会很尴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