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常的碉楼

柯小常的碉楼

夏商周

它是最不起眼的碉楼,孤零零地站在偏远的喜来村背后,斑驳的老墙上走着雨打后的裂痕和一队队青苔。它只有三层高,每层一间房,在开平1800多座碉楼里是最矮小的,也是最寒酸的,一层青砖,二三层夯土,头上只“戴”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亭子,没有别的任何装饰。没有角堡,没有穹顶,没有古希腊的柱廊,没有伊斯兰的拱券……连一个阳台也没有!唯一对得起它身份的是,每一面墙都有两个阴森森的射击孔。

它是这个村唯一的碉楼,虽然有幸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但因为离碉楼文化核心区太远,没有一个游客来观赏它,就是村里的人,也很少谈论它,路过时也懒得瞅它一眼,对每天去碉楼里做卫生的柯小常,也不闻不问。

据说,这座碉楼是20世纪30年代,一个姓陈的到加拿大打工的村民修的,才修第一层,陈先生就病死了,老婆也被土匪抢走了,10岁的儿子爬到树上才躲过劫难。这孩子很有志气,自己到县城做苦工,挣钱把碉楼修齐全了,不过最后两层用的是黄泥。碉楼完工后,他就一个人住进去,再也没出来,那时他才15岁。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士兵要冲进去找财宝,刚砸开铁门,里面就飞出密密麻麻的白鹤,一直飞了三天三夜。三层房间都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谁会相信这个故事呢?孩子们都认为是无聊的家伙根据碉楼的样子编出来的,就像他们看图写作文一样,如果他们愿意无聊的话,他们可以给这个“穷小碉”编出一万个悲惨故事。

柯小常不觉得这座碉楼可怜。

在负责碉楼卫生的黄奶奶去世那天,他就找到村主任,愿意义务给碉楼扫地,唯一的条件就是允许他搬一张桌子、一个凳子进去写作业,因为里面更安静。

村主任大喜,这下可省了每个月200元的开销了,他把钥匙郑重地交给柯小常。柯小常第一次做完清洁后,请他来检查,他用手指在木地板上一划,就着射击孔透进来的光瞅了瞅,说了声“完美”,就再也不来了。

爷爷本来反对,但是在和深圳打工的小常父母商量后,同意了。碉楼里没装水电,爸爸还网购了一台充电灯寄给儿子用。

但其实,柯小常最需要的并不是光。

每天下午放学后,他提着水走进碉楼,把锈迹斑斑的铁门闩上,一股浓重的幽暗像白鹤的羽毛落下来,罩住他全身。外面的世界迅疾远坠,一片与世隔绝的深海从脚底喷涌直上,吞没了整座碉楼,他仿佛胎儿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被一阵强劲的暖流激动得战栗了。

每次柯小常都要伫立一会儿,才拿起扫帚扫地。一楼是泥地,扫那些凹凸不平就像触摸自己的心跳。二楼三楼是上了漆的木板,油漆暗淡剥落,土墙上像蛇一样爬满了裂缝。屋顶是混凝土,灰黑的地上长着一团团暗绿色的苔藓。只有小亭子下面是洁净的,它戴着石棉瓦做的“小黄帽”,亭子下放着一个小小的圆石凳。15岁的陈哥哥每天都坐在这里凝望远方祈盼母亲归来吧?柯小常叹了口气,把小书桌小凳子搬到三楼,没有在亭子下写作业。

暮色袭来,每次做完功课,他就会关掉充电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纹丝不动,仿佛要把自己变成碉楼的一部分。

这天晚上10点,他正那样坐着,突然笃笃笃,楼下响起敲门声,像一把利刃,哧的一声划开了裹在他身上的“羽衣”。他急忙拧亮灯,拿着灯下到一楼,打开铁门,只见一只黄褐色的小鹿正泪汪汪地望着他。

“传说,这座没有名字的碉楼愿意庇护所有受伤的动物。”

柯小常目瞪口呆:“你,你会说话?”

“传说是真的,这座碉楼的主人愿意听懂我们的话。”

“这座碉楼现在没有主人。”柯小常俯下身说,“我是这里打扫卫生的,但是我愿意帮助你。”

这时他才发现小鹿的一条后腿流着血。他把小鹿抱进屋,关上门。小鹿卧在地上说:“你可以把这座碉楼开进罗汉山,去救我妈妈吗?一头豹子正在追咬她。”

“这不是汽车,没法开呀。”柯小常说。

“那就让它飞过去。”

“不能,它不是飞机。”

“原来传说只有一半是真的。”小鹿垂下头啜泣起来,“我妈妈是为了我,呜呜呜……”

柯小常很难过。他跑回家,拿来碗、塑料盆、酒精、创可贴、牛奶、饼干等吃的用的。爷爷叫他快睡觉,他说作业还没做完。

他给小鹿清洗了伤口,消了毒,贴上创可贴,把牛奶倒进碗里喂它。小鹿吃饱后,气色好多了。柯小常抱来稻草,在二楼铺了一个窝,把小鹿抱到“床”上,把碗和塑料盆放在旁边,告诉它,塑料盆就是厕所,他会帮它做清洁的。

他们交换了名字,小鹿叫登登。

“你可以不走吗,小常?”登登把头埋进柯小常怀里,轻轻地蹭来蹭去。

柯小常鼻子一酸,他多想住进这座碉楼,有登登陪他,将来他老了,有人来开门,一群群美丽的鹿从里面跑出来,浩浩荡荡,四蹄飞舞,就像传说中那群绵绵不绝的白鹤,多壮观呀……可要是不回家,爷爷会找上来的,一旦发现动物光临,引来人声鼎沸,这里就做不了庇护所了。

他走到楼梯口,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句:“要是有了主人,这座碉楼能启动吗?”

柯小常回头说:“这是房子,除了倒塌,永远也不会动的。”

他看见小鹿的眼神迷茫起来,像月光下的海浪涌上他的沙滩,拍得他的梦隐隐作痛。第二天一早,他对爷爷说,为了早点完成作业,卫生工作决定分两次进行,早饭后给一楼和屋顶扫地,放学后给二楼、三楼擦地板。爷爷高兴得夸他聪明。吃完早饭,他背着书包,偷偷把牛奶、米粥和苹果带进了碉楼,还用水果刀割了一把鲜嫩的青草。

登登爬起来,整个身子跳进他怀里。他抱着登登玩了一会儿,在它进食的时候为它清理房间,提了半桶清水放在二楼,做完这些才箭一般地射去上课。幸好学校不远,否则就迟到了。下午放学后,他又狂风般地冲进碉楼,于是获得了一个绰号——“扫地王”。

除了他,没有人对这座碉楼感兴趣。那被90年前的砖土圈起来的空间,仿佛另外一个国度,里面的时间似乎也不一样。会说话的小鹿的到来,更增添了某种神秘的温暖。登登,等等?这名字好像意味着碉楼终于等来了它的客人。

柯小常擦地的时候,登登突然问:“你在写字吗?”

柯小常一愣:“没有,我喜欢……龙飞凤舞,这样干活不会枯燥。”但是接下来,抹布的运动轨迹规规矩矩。

做完卫生,柯小常回家吃饭,回来时给登登带来了晚餐,然后上三楼写作业。

登登说:“你可以把书桌搬下来吗?我不会打扰你的。”

柯小常摇摇头:“写完我会下来陪你的。”

是的,当那盏灯在楼梯口出现时,登登就明白,温柔的道别又开始了。他们偎在一起,恋恋不舍,期待下一个黎明,然后,在当啷的锁门声中,各自沉入黑暗……

登登的伤好得很快。

这天晚上,柯小常做完作业,像往常一样熄灭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突然门口传来轻轻的说话声:“我在楼下,听到你在哭。”

柯小常浑身一颤:“我没有。”

“那你开灯。”

一分钟后,灯啪的一声亮了。

只见柯小常背靠墙壁站着,左手端着灯,放在腰间,一张笑脸在幽暗中若隐若现:“你看,我好高兴,最难的数学题我都做出来了。”

登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锥子般地凝视着他。柯小常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动物朋友。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柯小常蹲下身,扔下灯,蒙着脸哭了。

“对,我哭了,我每天晚上都哭。这座碉楼,就是我专门躲起来哭的地方。我擦地板的时候,是在写字,写名字,写范宇翔,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的,那天不该去星河瀑布拍照……”

登登一瘸一拐地走到柯小常面前,趴下,用大耳朵温柔地蹭他的脸。

柯小常抹了抹眼泪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来寻求庇护的。”

一年前的暑假,柯小常和范宇翔偷偷去罗汉山的星河瀑布玩,柯小常攀着巉岩去水帘边自拍时,掉进了深潭。范宇翔跳下去救他……结果,他活了,范宇翔却没了。

整整一年,他都没能从痛苦和自责中摆脱出来。当他自告奋勇义务为碉楼做卫生时,大人们暗暗高兴,以为对公益的热爱会像春风一样吹散他的阴影,谁知他真正需要的却是一件碉楼般的盔甲。

“你愿意陪我去楼顶上待一会儿吗?”登登说。

柯小常把登登抱上屋顶。为了不被发现,他们没有开灯。幸好有月亮。他们站在小亭子下,望着远处罗汉山模模糊糊的轮廓,四野里阒然无声。

“伤一好,我就回山里去。”登登说。

“不行,你回去会没命的,在这里你很安全。”

“山里的前辈说,那座在全世界行走的碉楼,给避难者立了一个规矩:伤好后必须离开,否则,他站着的地方会钻出囚笼把他关起来。只有碉楼的主人才能住一辈子。”

“我,我不是主人……”

“那两头豹子,不知从哪里闯进来的。”登登望着罗汉山继续说,“小动物们都遭了殃,我有5个小伙伴不见了,豹子会爬树,好多鸟窝也被抓烂了。我们喜欢去星河瀑布下的潭水边喝水,就是你出事的地方。那两个恶兽,就埋伏在水边的树林里……只有逃出来的,才能找到这座传说中的碉楼。要不是我妈妈舍命阻拦,世界上怎么会有一只小鹿在黑暗中听到你的哭声呢?”

登登突然扭过头,直起身子,两只前蹄搭在柯小常的胸膛上,仰头看着他,眼里溢满了泪水,语气热切急促:“快,快把碉楼开进山里,让那些逃命的动物都进来避难!”

柯小常俯下身,把登登紧紧搂在怀里。

“对不起,我做不到……”

“是不是因为这座碉楼没有动力?”

“不,是因为那个传说只有一半是真的。”

“为什么不把另一半变成真的呢?”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一阵酸楚的沉寂。小鹿推开11岁少年,走出小亭子,站在月光下问他:“假如有一天,碉楼突然能动了,你愿意做它的主人,把它开进山里去吗?”

“我愿意!”柯小常晃了晃拳头。

登登咧咧嘴,笑了。

一根带血的羽毛突然落在它头上。它抬头一望,刹那间,一声凄厉的鸟鸣破空而来,一只鹈鹕跌跌撞撞地飞过亭子上空。登登跳着高喊:“秀秀云,庇护所在这儿!”

那鹈鹕掉头落在登登脚下,摊开翅膀,只说了一句:“登登,这就是那个碉楼吗?”就头一歪,昏迷不醒。

登登趴到地上,蹭着秀秀云的头,哭了:“小常,求求你,马上把碉楼开进罗汉山!”

砰砰砰,柯小常疯狂地捶打石柱子,压着嗓门怒吼:“怎样才能启动碉楼?怎样才能?怎样才能?”

“小常——”呀,爷爷在喊他。柯小常扑上去,一把将登登和秀秀云抱到二楼藏起来……

翌日天刚亮,他就跑进碉楼。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秀秀云不知所踪,一片片羽毛雪花般地飞进墙壁,倏忽不见,登登头抵墙根趴着。柯小常跪下去,把它抱在怀里,发现它的身体干瘪得像一张纸,浑身冰冷,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山里的前辈说,”登登吃力地挤出一丝笑,“那座碉楼要是不动了,就把生命献给它,它会获得能量,动起来的。答应我,碉楼启动的时候,你要做它的主人,把它开到山里去……”

“我答应你。”柯小常流着泪说。

咔,碉楼突然晃动起来。

“啊,原来传说是真的。”小鹿的大眼睛射出喜悦的亮光。碗在叮叮当当地跳动,碉楼颤动得越来越猛。柯小常想更紧地抱住自己的朋友,但它缩进一朵幸福的微笑,消失了,一片片黄褐色的绒毛飞进土墙,转瞬即逝。

竹子在射击孔外坠落。柯小常奔上楼顶,只见碉楼已经拔地而起,越过树梢,向云霄升腾。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照得正在飞翔的碉楼金光闪闪。柯小常抬头一看,小亭子头上的石棉瓦变成了鲜红色,他知道那是登登和秀秀云赋予的力量。“去罗汉山!”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见碉楼朝罗汉山电掣而去,一排排奇峰异谷迎面扑来。啊,我做了碉楼的主人了,只有成为主人,碉楼才不会变成囚笼!

“宇翔……”碉楼合着星河瀑布的旋律缓缓降落,像水蜘蛛轻盈地立在潭水上,没有惊起一丝额外的浪花。“碉楼来啦!碉楼来啦!”当铁门打开,鹿呀羊呀兔呀狗獾呀黄鼬呀斑灵猫呀纷纷跃进碉楼,鹈鹕呀白鹤呀鹭鸶呀山雀呀黄鹂呀纷纷飞落楼顶。当一头豹子从半山腰的悬崖边扑向鸟群时,柯小常只眨了下眼,小亭子就抬起一条石柱腿,把豹子踢到了50条峡谷之外,另一头豹子从水潭边扑向大门,却被铁门一巴掌扇到了70座山头之外……

10分钟后,碉楼悄然复归原位,没有一个村民发现异常。

此后,世界上突然冒出一个“碉楼小英雄”,他戴着鹿头面具,驾着碉楼,时而行走在荒僻的山村,时而疾飞在霓虹闪闪的城市上空。他把哭泣的留守儿童带到父母身边小聚,把受伤的金丝猴送往救治中心,让被歹徒追赶的姑娘逃进碉楼,让无家可归的人躲避暴风雨……但是,他拒绝避难者长住。没人知道他是谁。要是有人拍照,青苔会瞬间覆盖所有墙壁,从24个射击孔会喷出无数花草;曾经,有8架直升机射出钢绳套住了它,它忽然缩成豌豆大小,倏地消失,所以,没人能查出这座碉楼的来历。

半年后的一个黄昏,喜来村的村主任带着一群人来给碉楼拍照,他们是来收集碉楼的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的,也是第一拨游客。但是,迎接他们的是一块空地,碉楼不见了!村主任吓得魂飞魄散。正惊疑着,霞空里突然落下一座碉楼,像一枚印章,悄无声息、严丝合缝地印在那块空地上。

有个穿蓝色衬衣的鹿头人站在亭子下。那亭子红得耀眼。鹿头人犹豫了片刻,摘下面具,微笑着向地上的人群鞠了一躬,大声说道:

“欢迎光临柯小常的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