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码头
吴 越
一只老鼠走在山腰的小路上，初夏的阳光把它晒暖。
它是一只小不点，即使在老鼠里也是，所以这段旅程对它并不容易，路上隆起的土堆对它来说就像一座小山，积着雨水的车辙就好似一片小湖，或许它会需要一只树叶做的船。
但这点困难不算什么，它也不想要树叶船，哪怕是梧桐树叶也不行，它的船必须是上好的橡树，有梨木的铆钉和云杉的船桨，鼓鼓的风帆能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而它要在每天的朝阳一跳出海平线时便大声唱歌：“大海呀，啊啊，风浪！”它真有志气。
小老鼠的理想，是做一名征服大海的水手。
路的另一头，哼哼唧唧走来一头大熊，它比一般的熊要大，它一脚踏下，土堆变成平地，另一脚踏下，小路仿佛都跟着震动起来。
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洒出一片彩虹，初夏的太阳，对它来说已经很热烈了。
“嘿！大个！”熊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挪开你的身子，你踩到我的阳光了！”它很仔细地环顾了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在这儿，嘿，看这儿！”熊吃力地低下头来，发现了站在自己影子里的老鼠。
“真抱歉！”熊赶忙往路边站了站，他搓了搓厚厚的手掌，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去航海！”老鼠一脸自豪地说，“你呢？”
“真了不起。”熊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它想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想我只是个旅人。你知道什么是旅人吗？”
老鼠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熊憨憨地笑了，那声音像把头伸进了罐子，“不过我以前有个朋友，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告诉我旅人就是要到处走走。”
“你是个有趣的人，或许我应该邀请你和我一道去航海。”老鼠点点头，可马上又摇摇头，“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啦！你瞧我是只老鼠，他们都说老鼠只能偷东西。”
“他们也说熊这么胖，根本走不快。”熊想了想说，它把老鼠抱起来，放在胸前，“别在意，我的朋友。我们总能证明，一头熊比谁都适合旅行。”熊把老鼠裹在怀里，将自己团成一个巨大的毛球，离开山路，朝着山脚滚去。
老鼠觉得，这大概是它爬上马车的轱辘以来最天旋地转的一次。等到它再次看清东西时，它们已经来到了海边。
老鼠兴奋得大叫：“噢，你真是个天才！”它从熊的身上跳下来，沿着海岸奔跑。可它并没有高兴太久，便在一块木牌子面前呆住，失落得耳朵都耷拉下来。
熊凑近一看，上面写着：“严禁老鼠上船！”
“我做不了水手了！”老鼠失望地喊道。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不停地搓着手掌。
“嘿！你想做水手？”一只兔子从木牌背后蹿了出来，它戴着一顶蓝色的宽帽檐帽子，它是一位或者说一只船长。
老鼠用力地点点头。
“很好！”兔子也点点头，“我刚好需要一名水手。”
“你有橡树做的船吗？”老鼠问。
“当然，还有梨木的铆钉和云杉的船桨。”兔子骄傲地回答。它抬头看了看熊，又补充道，“不过并不大，至少没有大到能装下一头熊。”
熊摆摆手掌：“别误会，我只是个旅人。”
老鼠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它的胡子和尾巴都翘了起来，耳朵兴奋地来回扇动。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兔子把双手抱在胸前，又说道，“海上吃不到新鲜的蔬菜，那可太令人火大啦。去，给我带一袋子番茄回来，你就是我的水手了。”
离开海滩的路上，熊可吃力多了，它四脚着地、满头大汗，像一匹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的骆驼。
“你可真是自找苦吃。”老鼠趴在熊的头顶，凑近熊的耳朵大声说：“我所认识的熊都只会躺在树下喝蜂蜜。”
“那可真是。”熊表示同意。它点头的时候，险些把老鼠摔下来，“我放弃了蜂蜜，但我吃到了鲑鱼，见到了极光。”
熊舔舔嘴唇。
“小老鼠，听说鲑鱼都是海上来的，等你见到它们，请代我问好，就说我想念它们——的美味。”
它们来到了一座农场，农场里开着很多鲜花，也长着各种蔬菜，也包括番茄。
“哈，真幸运！”老鼠跳上番茄树干，它顺着枝叶爬上树梢，然后抱起一颗饱满的番茄。
熊制止了老鼠，它把手掌举得高高的，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嘿，还记得吗？你的梦想是做一名水手，不是小偷。”
老鼠听从了建议：“或许我们应该先获得同意。”
熊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发现了农场的主人，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此刻他正懒洋洋地打着盹，喉咙里发出咂栗子般的呼噜声。
毛茸茸的熊掌碰到光秃秃的头顶时，熊有一种奇怪的触感。
“您好，鸵鸟蛋头先生。”熊礼貌地说。
农场主人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毕竟他上了年纪，路过的熊虽然不多，可总是见过那么一两头。
“你好！”他回答道。
“嘿，我们需要你的番茄。”农场主人眯着眼睛，好不容易在熊的头顶发现了说话的老鼠。
“真是个奇怪的组合。”他喃喃自语地说，“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请到镇上去，给我带一袋子土豆回来，这些番茄就是你的了。”
熊和老鼠来到镇上，它们找到了蔬果店，老板是一位面色红润的妇人，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长褶子的柿子。
“请问你们需要洋葱、萝卜和南瓜吗？我这里都有。”她笑着对熊说。
“嘿，我们需要你的土豆。”老鼠说。
“是农场的鸵鸟蛋头先生让我们来的。”熊补充道。
柿子女士没有说话，她把头抬得很高，眼睛也眯了起来，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美味的东西。她拿起一袋土豆，放在丰满的肚子上，肚皮一起一伏，土豆像在海上航行。她想了一想，又放回了货架上：“我可以给你们土豆，不过我有个条件，请到城里的花店，为我带回一束漂亮的雏菊来。”
进城的路比山路和乡间的小路都要好走，熊的步伐轻快多了。它情不自禁吹起了口哨，虽然不成调，却是另一个旅人教会它的，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朋友，一想到它，就会想起鲑鱼，还有鳟鱼。
“唉！”小老鼠在熊的头上叹气，它把胡须埋进毛茸茸的耳朵里。“怎么说呢？我不知道番茄、土豆，哪怕是一束雏菊都这么困难，就更别提航海，我或许永远都当不成水手了……我或许应该老老实实做个小偷。”
“我的朋友，任何事情都不简单，哪怕是躺着晒太阳，你得……说服一位霸占了草地的渔夫。”熊说，“可你总会发现，吃过了苦头的蜂蜜会更甜美。”
花店就在眼前了，店里坐着一位恬静的姑娘，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正在读一本小书，在初夏的阳光里，她恰似一朵含羞的雏菊。
熊摇摇晃晃地走进店里，姑娘合上书本，冲它们笑着：“请问你们需要美丽的鲜花吗？”她的眼睛很大，视力也很好，她已经发现了有些忧郁的小老鼠。
“我想……请问能给我一束雏菊吗？”老鼠说。
“是柿子女士托我们来的。”熊客气地说，它从耳朵里扯出一片小小的树叶，递到雏菊小姐面前，“就是镇上的柿子女士。”
临走的时候，蔬果店的老板给了它这片橡树的叶子。
雏菊小姐接过树叶，用双手把它叠在胸口，她闭上眼睛，面颊上有了红晕。
她拿出一束雏菊，并给了老鼠和熊一人一个轻轻的吻。
老鼠说：“嘿，我大概明白了那种蜂蜜的甜美了。”
雏菊换了土豆，土豆换了番茄。
兔子招呼着老鼠上船，它们今天就要出航，运气好的话，会有满帆的风，送它们直到波罗的海。
“波罗的海！”兔子拉长了自己的耳朵，它兴奋地说，“我快等不及了！天哪，那里到处都是迷死人的大菠萝！”
熊眯着眼睛没有说话。
“再会，我的朋友！”老鼠朝岸边挥挥手。
“再会，替我向鲑鱼问好。”熊回答说。
后来，小老鼠真的见到了鲑鱼，它还见到了唱歌的儒艮和冲浪的企鹅，在发光水母和星空里航行，在鲸鱼的喷泉里洗澡。老鼠水手和兔船长纵横七海，经历了数不尽的冒险，也留下了说不完的传说。
但我们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结束的。
雏菊小姐在熊和老鼠离开了之后，也骑上她的小马，朝镇上奔去（但比熊要慢多了，我们都知道一头旅行的熊可以滚得多快）。她来到蔬果店，拥抱了脸上红扑扑的妇人，随后柿子女士也骑上她的驴子，她们结伴向农场赶去。
这一天，是鸵鸟蛋头先生在老了以后，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他在橡树下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梦里的自己仍有茂密的头发，他眨巴着眼睛，一筹莫展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哭红了脸颊，那是他的女儿，想要一只毛茸茸的小熊，而他却只能用橡树枝为她雕刻一匹歪瓜裂枣的小马。他醒过来，打了个喷嚏，拍掉满身的落叶，又睡着了。他梦到小女孩长大了、长高了，但脸庞还是红通通的，好看过满园饱满的苹果，她把一个更小的女孩交到他的手里，那是她的女儿、他的外孙女。多漂亮的孩子呀，眉清目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他几乎移不开眼，孩子哭了，他却笑了。
她们都是多好的孩子呀！鸵鸟蛋头先生想着，在梦里便湿了眼眶。
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马和驴的叫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从树下坐了起来。“我的鞋呢？”他挠挠光滑的后脑勺，也许只有熊知道。他只好坐在树下，竖起耳朵听着蹄声“踢踏、踢踏”。近了，小马的蹄声很轻快，像哗哗的雷雨，而驴有点急。又近了，小马慢了下来，蹄声像泉水叮咚，而驴还在赶。来了！初夏的暖阳，透过树叶斜缝把他仅剩的一点鬓角和满脸的褶子都晒暖，鸵鸟蛋头先生眯起眼睛，满脸都是斑驳又灿烂的阳光。
他笑了，每一个褶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