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动物的社会和王国

§3 动物的社会和王国

在婚姻关系中,个体通过彼此归属的情感而结合在一起。如果这种归属感延伸到所有动物中,我们就有了一种“动物社会”。大多数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都倾向于群居。驯养也许能够克服这种倾向,但在野生或未驯服的状态下,这种倾向还是存在的。甚至家犬在跑野后,也经常集合成群。我们的牛和羊甚至在驯养的条件下仍然保持着社会生活的冲动。很多动物只为一个特定的目的,尤其是为了掠夺食物而群居;但是,就是在那时兽群也经常是以个体为单位而组成的确定群体。候鸟只有在将要迁徙时才聚集成群,迁徙的队伍是由数千只鸟共同组成的。迁徙结束后,个体的鸟又分开了,直到来年秋天,它们才又联合起来。同时,同一鸟群中的成员彼此之间的惟一联结是地点的联系,一般来说,它们彼此之间居住得都很近。一群穴鸟,如果可能的话,喜欢定居在同一块断壁残垣之中;共同飞行过的鹳常常毗邻式地筑巢。在所有这些情形中,似乎可以证明,在动物生命的低级阶段中把物种成员聚集在一起的原始情感通过个体的偏爱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尽管在每一兽群中只有少数是通过这些个体偏爱而聚集在一起的。

我们可以采取进一步的步骤来观察构筑相互联结的洞穴的动物,这些洞穴不仅包容一个家庭,而且包容所有群居的子孙后代。这种偏爱是从个体建筑的冲动中直接产生的。水獭倾向于在其他水獭的毗邻处定居。对于仓鼠和河狸,同样的情况也是真实的。有时,巢与巢之间的分隔坍塌了,于是整个巢穴就完全暴露了,这种情形就像老鼠打地洞的情形那样。

这些社会联合的形式是足够普通的。在这些形式中具有特殊地位的是所谓的“昆虫王国”,之所以使用“所谓”一词,是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王国”。运用于这些动物团体的表达,相对于解释来说,产生了更多的误导。它导致了这种假设,即所有这些现象可以根据人类政府和机构的现象来解释;它反过来又诱使观察者把这些由生理组织的事实为条件而引起的社会中的劳动分工,与人类社会中阶级区分进行并行类比,并因此而通过观察者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来解释对它们的观察。我们在对关于蚂蚁生活的回顾中已经描述了这种程序方法(第23讲)。

昆虫王国确实是一些延伸的家族。这些群体的居住地是一些结构多少有些复杂的巢穴,根据昆虫社会的范围和结构而言。在大多数情形中那些生活在王国中的动物物种的秩序包括其他那些在社会生活方面还没有超出简单的筑巢阶段的动物。在某些黄蜂种族中——例如挖掘黄蜂(digger-wasps)和独居黄蜂(solitary wasps)——雄蜂和雌蜂是分开居住的,尽管雌蜂在一面墙的灰浆和木料中挖洞,并在这些洞穴中产卵,在洞穴中放入一些小毛虫伴随着蜂卵,充当新孵出的幼蜂的食物。普通黄蜂的巢穴延伸得更广。到了春天,雌蜂在一棵树上、在屋脊上或者在地面上建筑一些以植物作为材料的六角形蜂巢,在每个蜂巢中产下一只卵,并喂养新孵出的幼蜂,直到它们爬出蜂巢为止。此后,年幼的黄蜂就协助建筑蜂巢的工作,一个蜂巢就逐渐建好了,雌蜂就在每个新的蜂巢中产一只卵。在这个阶段所发展的雌蜂本身不能产卵,它们的整体能量都被消耗在建筑蜂巢的工作上,而且其性器官还没有成熟。这些性器官不发展的雌蜂相应地被称为工蜂。直到夏末,所产的卵才能变成雄蜂和成熟的雌蜂。这些雄蜂在秋季使雌蜂受精。当冬天来临时,雄蜂和工蜂都死了;但是雌蜂熬过了冬天,并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开始筑巢和产卵。独居的雌雄黄蜂一般在墙壁的洞隙里开始其工作,它在这个洞隙里过冬;但以后由于洞隙太小不能适应群居生活,因此就要构筑一个比较大的巢穴。对于黄蜂来说是真实的事情对于野蜂来说也是真实的,野蜂是普通蜜蜂的一门亲戚。雌蜂在秋季受精、熬过了冬天并在春天开始了地下筑巢的工作,在筑巢的过程中它得到了刚孵出的雌蜂和工蜂的帮助。到夏季结束时,性成熟的雄蜂开始露面;并且随着冬天的临近,整个种群衰亡,只有那些在地下寻找到庇护所的雌蜂例外。

特别是在这些黄蜂和野蜂团体中存在两个特点,这是两个长期以来公然反抗对黄蜂和野蜂团体进行解释的特点:在成熟的雄蜂和雌蜂中存在着无性的工蜂,成熟的雄蜂和雌蜂这两种类型的黄蜂只限于夏季结束时才开始出现。当人们认识到工蜂不是真正无性,正如我们曾经假设的那样,它们只是不成熟的雌蜂。这种发展的制约可以从筑巢所必须的力量消耗中轻易地得到解释;实验表明,如果给工蜂供给足够丰富的食物,它们就能变成普通的雌蜂。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通过这一发现而进行的,这种发现首先是在蜜蜂的事例中观察到的,即雌蜂所产的是雄性卵还是雌性卵完全依赖于雌蜂自身多产的本质。雌蜂在雄蜂给其受精以后,就把受精卵保存在一只开口通向产卵腔的小囊袋中。这种安排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因为在这些蜂群中,所有的卵,甚至那些没有被雄蜂受精的卵都能得到发展。受精卵产生雌蜂,未受精的卵则产生雄蜂。现在,为什么黄蜂和野蜂在夏季开始时所产的卵只能发展成雌蜂,就很清楚了,雌蜂只要保存去年秋天从雄蜂那里所接受的任何虫卵,就能够不断地产卵。当这种储存的卵用完时,卵就只能产生雄蜂了。但是,甚至在那些多产的卵中,也只有那些最后产出的卵能够变成发育成熟的雌蜂,因为只有在完成筑巢工作并产生足够数量的工蜂以后,才能充分地喂饱幼蜂以使其达到完全的发展。所以,乍眼一看,像在这些简单的昆虫王国中预先构想的东西那样,它被证明是生理组织和与其相伴随的相对简单的本能的必然结果。

把黄蜂作为我们的向导,也许我们将会发现解释蜜蜂王国的组织并不是如此困难。被我们称为“蜂后”的雌性蜜蜂也产受精卵和未受精的卵。但她从一开始就产生两种卵,并把这两种卵分布于蜂房中的各个巢室中,这些巢室是由工蜂用它们自己所产的蜂蜡建造的。巢室有两种——宽的和窄的。宽大的巢室是为未受精的卵准备的,这些卵发展成雄蜂;狭窄的巢室是为受精卵准备的,这些受精卵发展成为工蜂。除此之外,蜂后在特别宽大的巢室中也产生几个受精卵。由这些受精卵发展而来的幼蜂比其他幼蜂受到更好的喂养,它们变成发育完善的雌蜂或蜂后。有时,工蜂会把一只幼蜂从普通的巢室中带到还未竣工的皇室中(royal cell),然后通过良好的营养,它就变成了蜂后。在春天,一旦当一窝蜂后开始接近成熟时,蜂房就变得不得安定,并且在第一个晴好的日子,它的一部分居民就成群地涌出蜂房以寻找一个新的住所。其他蜂迅速地跟在第一群蜂的后面,所以在夏季可以在一个单独的蜂房中发现几种蜂群。老蜂后始终跟着第一群蜂,而把蜂房留给即将从巢室中出来的一群新的蜂后。在蜂后中,第一个蜂后似乎成为这个蜂房的皇后,而其余的蜂后则带着一部分工蜂飞向他处寻找新的居所。如果两个新蜂后同时出现,它们就相互打斗,直到其中之一被战胜或被打死,除非它为了避免危险而及时带着一群蜜蜂离开蜂房。因此,在蜂房中从来不能容纳一只以上性成熟的雌蜂,尽管雄蜂的数量是不同的,可以从根本没有到接近一千只。雄蜂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于其蜂房。在春天的每一个温暖的日子里,它们都飞向户外以便和年轻的蜂后交配。但是在秋天,一旦食物越来越少,它们就被工蜂驱逐,并在第一个寒冷的夜晚死去。

把蜜蜂的蜂房和黄蜂、大黄蜂和野蜂的社区区分开来的是一个更为艰难的分工问题。在只有一只雌蜂的情况下,蜂房与其他蜂的巢室相像。但就其起源方式而言,蜂房与其他蜂的巢室是不同的。黄蜂的巢室是由雌蜂创建的,因此其独居就是自然的事情。但是蜜蜂的蜂房从其一开始建立就是一个发展的但没有经历任何根本改变的社会。蜂后的独居部分是由于压力的结果。但是,正是蜜蜂王国的这种相互联结(每种蜜蜂王国都是从其先前王国中派生出来的)才促使我们理解蜜蜂社会的起源方式以及它们与相关蜂群的联系的差异。每一个黄蜂巢穴建造的自然史只是同样过程的重复。但是,蜜蜂王国处于与其父母王国的联系之中,同时也处于与其自己的联系之中,等等。换句话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有一种历史的联系。如果我们假设,在这种蜜蜂社会中所发生的是对模仿的普遍冲动的表示,那么这是一种必然的结论,即一个群体不需要从一开始就开始其生活,而是把从前代所获得的习俗带到它的新家,无论这些是由遗传的机体倾向而传递的,还是通过老蜂直接向幼蜂传递而保存下来的。但是,没有理由假设,蜂房的结构始终是我们今天所发现的东西那样。我们从经验中认识到,动物的习惯是可以变化的。一个人可以像环境所要求的那样,通过扩大其蜂房而阻止驯养的蜜蜂聚集成群和建立群居地。人口众多的蜜蜂王国不时地放弃采蜜的工作,而开始掠夺其近邻的小型蜂房。而且如果我们看到像动物习惯的变化那样的变化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们得出这种结论,即蜜蜂社会的独特性是逐渐地缓慢地出现的,其习俗的稳定是由于遗传的生理倾向和模仿这两种原因。这种结论更为可能的地方在于今天的蜂房的起源方式包含这样的启示,即其起源的原始方式是某种不同的东西。你们看到,蜜蜂的最初的社会性联合不可能从任何一种先前存在的社会中派生出来。那么,它是如何产生的呢?

这个问题是由这一条件回答的,在这种条件中,我们仍能发现某些与蜜蜂关系极为密切的蜂群。每一雌性黄蜂建立其自己的家庭,每一雌性蜜蜂也必须首先以同样的方式建立其自己的家庭。工蜂和蜂后曾为同宗,它通过它自己为其蜂群准备第一批巢室。现在,可以由蜜蜂社区的生活的时间长度而引起这些条件中的一种改变。当一只以上的雌蜂出现在一个单独的蜂房时,嫉妒将使任何平静的普通生活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对于弱者来说,死亡和放逐成为惟一的选择,而后者可能已被提示过,即无论何时,巢穴的拥挤条件都会阻止蜂群数量的进一步增长。到目前为止,每件事情都变得可以理解了。但问题是蜂后如何有意地把雄蜂卵产在宽大的巢穴中,而把工蜂卵产在狭窄的巢穴里,并且如果天气对种群不利时,工蜂将杀死皇家的幼蜂。我们也有种种理由假设,这些习俗是逐渐发展的东西,是本能自然进化的产物。幼蜂在其中发育的巢穴的大小将根据它们的需要而定。最初,所有的巢穴可能都是按照同样的大小筑成的。不久以后就发现,注定要成为工蜂的幼蜂,越是营养不良,它们就越比那些要成为蜂后或雄蜂的幼蜂需要更少的空间。一旦巢穴的大小正好适合时,它在将来就可能保存下来,因为蜜蜂王国与那些为其成员制定的行为规则的过去传统是相接触的。年轻一代只能遵守老一辈为它们树立的榜样。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蜜蜂王国从不需要返回到原始阶段,并从一开始就模仿其结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像我们自己的文明国家那样,蜜蜂王国是建立在所有先代工作的基础上的。

蚂蚁社会与蜜蜂社会的区别主要在于它们所供养的雌蚁的数量。因为在其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中,雌蚁和雄蚁都是有翅的,它们比无翅的、生殖器发育不全的、在蚂蚁社会中占大多数的工蚁的体型更大。像工蜂一样,这些生殖器发育不全的蚂蚁是不成熟的雌蚁。对蚂蚁而言,其劳动分工有时甚至延伸到工蚁,特别是在非洲白蚁和南亚的白蚁中这种现象最明显。这些蚂蚁通常建造高度可达几英尺的小山。其工蚁可以分为两类:工蚁本身,白蚁群和平时期的日常工作就委托给它们;另一种是兵蚁,其职责是攻击陌生的巢穴或保护自己的巢穴免遭攻击。本能上的这种差异可能与个体体力的差异有关。而且,我们所了解的关于这些蚂蚁的智能情况将导致我们作出这样的假设,即蚂蚁的劳动分工不是有意地一致的。亚马逊蚂蚁(Amazon ant)表现出一种非常类似的本能,它把幼蚁从弱势种群的巢穴中带出并使这些幼蚁成为其工蚁或“奴隶”。这种本能根植于一般的厌恶之中,不同种类的蚂蚁之间相互表现出的厌恶,并逐渐发展成群斗,在群斗中相互厌恶的情感达到了顶峰。蚂蚁的另一种特殊本能是把蚜虫像“家养动物”一样驯养起来的习惯,目的是用从这些蚜虫腹部分泌的液体来喂养自己和幼蚁。在这样一种摄食冲动的表达中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事情,蚜虫作为其食物中的一种食物来源,将自然地与其余的食物一起被带到蚁山。

这些动物王国所呈现的现象只能在其自身的独特形式中看到,如果我们同时已经记住构成这些现象的个体的心理能力的话。我已经向你们指出,早期研究蜜蜂和蚂蚁的博物学家们关于昆虫智力的夸张观点,一定要在精确的实验条件下根据观察的结果进行相当大的修改。蜜蜂或蚂蚁社区中的成员不能相互了解对方。而把它们聚集在一起的偏爱感具有一种集体的、不确定的性质,与鸟类和哺乳动物的类似情感相比,处于较低的发展水平,这将导致婚姻形成一种较少扩张的联系。交往的力量也是极为有限的,限于所有可能的一些模仿冲动的表现之中。在这些昆虫社区中,个体心理生活的相对低水平发展的大量证据已经由约翰·卢布克爵士收集起来,他的工作主要是对蚂蚁、蜜蜂和黄蜂的研究。我必须向你们提及,这是在我没有进行任何观察的情况下进行的。他的调查明确地表明,在这一领域中实验要比见到的观察具有更大的优越性。卢布克用预先构想的观点来对每个问题进行探讨,这些预先构想的观点来自于对本能的一般结果的观察,并自然地倾向于对昆虫的智能作出比较高的估计。但是实验验证总是提供同样的结果——即普通本能的冲动几乎没有给个体智力的实践或个体偏爱感的表达留下任何空间。甚至卢布克的结论也需要进一步的限制,智力这个概念在他的著作中仍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归结于智力的很多适度操作完全可以根据相对简单的联想来进行解释。因此意味着在昆虫的本能活动中运作着的情感和冲动是一种极为原始的情感和冲动。所以,当我们谈论其偏爱感和厌恶感或谈论其模仿冲动时,我们必须注意不能把这些情感和冲动看做是可以与我们自己的意识过程相类比的,更不能与这些过程加上我们对它们的反应产物相类比。摆在我们面前的只不过是最初的模糊不定的情感和情绪,我们在其明确的意识形式中找不到这种情感和情绪,直到达到高等动物甚至人类时我们才能找到这种情感和情绪,但是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情感和情绪在这种低水平的发展阶段表现出更大的肯定性和一致性。考虑到基本的心理因素、情感和冲动,我们犯了同样致命的错误,这些基本的心理因素、情感和冲动导致动物社会的形成,而我们则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动物社会的复杂结果之上——这些复杂的结果就是社区本身。我们谈论了昆虫王国的组织、蜂后和工蜂的组织、兵蚁和奴隶的组织,甚至谈论了家养动物的组织。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动物的爱和恨、援救活动和模仿活动,以及与我们自己心中所唤起的意识过程完全相似的意识过程。我们必须记住,我们确实面临一种非常原始的心理形式,它可能在各方面都与其更高级的发展阶段不同,正如单细胞与复杂的有机体的不同一样。

但是,如果我们总是用我们自己的标准意识对动物心理进行测量,而且在条件如此不同的场合里尽最大可能运用这种测量,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也是重要的。我们必须对动物心理学的这些事实进行调查,以便对人类的心理现象产生启示。在一部分心理学家中所存在的另一个致命倾向是用运用于人类的最高标准来测量人类的每一行为。我们站在智力反应的立场来看待这一问题并作出了这种反应——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即它的起源条件。人类生活在婚姻的枷锁中,他与他的同伴结合起来以形成一个社区,他建立了王国。他所做的一切都以大量的智力工作为前提,通过无数世代的积累,并且意味着高级情感的发展。在人类活动的每一特定情形中,这种积累起来的智力活动被吸收和利用。但这确实是错误的,即根据动物王国提供的关于社会冲动表现的事例,原始、自然的冲动在人类社会的构成中所起的作用应如此经常地被完全地忽视。动物心理学的证据为人类社会生活开端的自然性提供了所有可能的说明。关于自然和文明这两种因素在其逐渐发展中的调查,形成了我们还不能进入的其他学科的主题——即社会心理学和社会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