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本文作者叶圣陶,选入时有删改。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也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温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泼。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出焚烧一切的火,抿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是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练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敬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诅咒你们:你们是拦路的荆棘!你们是伙伴的牵累!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地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1925年5月31日

阅读导引

读完文章,不难发现,作者面对这场大血案的愤怒和震动。文章开头,作者直截了当地表现了他的愤怒心情,之后又一唱三叹,反复表示自己的愤怒。文章自始至终,都用内心独白的写法,显得别具一格。作者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述自叹的叙写方式,是一种很巧妙又有力的写法。全篇多用语势急促的短句,既精练,又有力量,充分表现了作者愤怒激动的思想感情。而巧妙的比喻,又增强了语言的生动性。

文章标题为《五月卅一日急雨中》,除了强调这一具有历史见证意义的日期外,还突出了“急雨”。阅读全文,找一找文中写到急雨的句子,想一想,作者将“急雨”称为“恶魔的乱箭”的原因有哪些?作者将“急雨”人格化了,这样处理有怎样的表达效果?文中还有哪些通过将客观事物人格化借以抒发强烈情感的例子?文末作者再次提到“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与前文的意义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