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李　佳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这世界的样子便已经如此宽广了。但是那时的天空虽然也是蓝色，却又好像不是现在这样灰蒙蒙的蓝。那时候的微风会带着花草的馥郁香气拂过我的脸庞，泥土也是无比的松软。但那时候，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在我刚与这个世界相逢之初，天就在我头上，河流围绕在我腰间，树木纷纷把根系深入我的肌理，拢住我的骨骼。而我的怀抱里，住着每天都开着茶话会吵闹不休的鸟儿家族，和不知疲倦蹦跳在树林间寻觅食物的松鼠先生，它们常常把寻到的坚果偷偷地藏在我的岩缝间，让我浑身发痒。哦对了，我那时候的名字，叫作山。

本以为那样静谧安详的日子会像我脚下日日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绵长，可是，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一眨眼，反正是在我数十万年生命中短暂的一个光影间，一切就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我身上的植被一批一批地被砍伐掉，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根系在痛苦哀号。腰间的小溪流也越来越细小，无法供给足够的营养，到后来干脆被污染，动物们喝了溪水后生了病，不得不搬家另找生路，它们都哀伤地与我告别，我好想挽留它们，可我脚下像生了根，迈不出一步，我的嘴也像被堵住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着我身上披着的绿色外袍被褪去，我的皮肤尘土层也被一点点剥离，只剩下一副岩石骨架孤独地矗立在这天地间。本以为漫长的孤独将会陪伴我永生永世，可突然有一天，我听到原本在我山脚下生活的那些人类的后代，他们把一箱箱炸药摆在我的心口。听他们说，这里以后要修铁路，而我挡了他们的路，所以要炸开我的身体，用我的碎片来为他们铺路。

活了十万年，这里一直是我的家，不知怎的，就成了别人的路，怎么会是我挡住别人的路呢？不过来不及等我搞清楚，我就化为了无数碎片。我能感觉到轰隆一声，我的意识开始分散，有时候我能看到自己被搬运到城市之中，作为一块房屋的基建，支撑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有时候我能看到自己被抛入茫茫大海，鱼儿们好奇地围绕着我游弋，我只知道我是作为填海造陆这伟大工程中的渺小一块儿而已；又有时候我看到自己曾经的山体，如今已经破败不堪，一条隧道贯穿我整个胸腔，火车轰鸣着从我的胸膛穿过，但那里已经不再有我的灵魂了。我缓缓闭上眼，时光荏苒，仿若一匹白马在我耳侧呼啸而过。我太累了，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又是一番新的景象。

此刻的我，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子儿，静静地躺卧在一户人家的庭院花坛中。阳光正暖，我被花盆中温软的泥土包裹，抬头是一片花卉，硕大的花瓣垂落，还有它那宽阔的叶片，为我遮出一片阴凉，我感到很舒适。以前我还是一座山的时候，从未发现一朵花可以美艳至此，那时候它们太渺小了，只有成片地出现，漫山遍野地开放，才会短暂地吸引我的视线。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只是一颗微乎其微的小石子，时间仿佛更加缓慢地流逝，我享受着每日的安详。我把一半的自己努力埋入土壤，另一半则努力吸收阳光，每当这户人家的小女儿来给我浇水，我就欣然接受她善意的洗礼。这样的悠闲日复一日，我的一面越发光滑莹润，另一面日渐斑驳。但是那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生命之漫长，沧海桑田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瞬。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清醒，会是一座山峦，还是化为一粒尘埃。但我知道我又将陷入沉睡了，在我睡前，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希望看到这个故事的人，不负时光，珍惜当下的每一瞬，活好自己的每一段岁月。

一粒曾经做过山的小石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