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虎子看人间

美丽的虎子看人间

李越盈

我是一块极其精致的鹅卵石,名字叫虎子,因为我是琥珀色。我形状椭圆且规则,表面湿润又光滑,在海水里,我晶莹剔透,在沙滩上,我闪耀光泽。

我生活在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的海边,流浪在渤海和黄海的分界线处。我的表面是在海浪与沙子、船只和渔网、海鸥脚蹼和海鱼的唇齿间慢慢变得光滑细腻的。

阳光明媚,漂亮的我轻轻地荡在咸咸海水中,看见一对夫妇在教儿子游泳,爸爸一头扎进海水,头探出水面,四肢做出标准的蛙泳动作,妈妈一边双手拖住儿子的腰腹,一边柔声鼓励:“看,就像爸爸那样。”而儿子一脸痛苦,对着温凉的海水又爱又怕。这一幕,我在这个美丽的海边看过上亿次了,其中有的夫妇会来很多次,因为他们的孩子总学不会游泳,而做父母的又不肯轻易放弃,毕竟生在海边,不会游泳算怎么回事儿。大红色的太阳正慢慢接触海平面,余温仍不肯散去,远处蓬莱阁勾勒出高低起伏的线条,望去一抹紫,景色美极了。

我也算是这片海滩上鹅卵石界的老一辈。思绪飘到以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看,应该说,想起了我还是奇丑无比、棱角分明、尖锐伤人的时候。我在黄海湾晒太阳,看见远处黑压压的船舰驶来,船上的人讲着叽里咕噜的外国话,不是我耳边熟悉的鲁人方言。他们放了炮,杀了当地的渔夫,强奸了渔夫的妻子。鲁人派出的军队,叫北洋舰队,领头的那两个中国人叫李鸿章和丁汝昌。我希望鲁人赢,因为那帮小鬼子的到来毁了我原来的宁静生活。我记得有个鬼子正在强奸妇女,被一个北洋舰队的战士看见了,那个战士从海滩上捡起了我,扎进了洋鬼子的脖子。那鬼子死了,我功不可没。从那一刻我就决定永远站在中国这边,我永远是中国的石头。

我又想起了后来和鱼虾为伍的快乐时光。那个时候我随海里的暗流翻涌,被鱼群虾群紧紧包裹,这条鲅鱼亲亲我的背,那只红虾拍拍我的肩,慢慢地,我失去棱角和坑坑洼洼的表面,变得光滑玲珑,晶莹闪光了些。那一次,我被渔网带上渔船,破出海面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是九月份某一天的凌晨四点,海蟹正肥,禁渔期刚过,渔夫出海。我躺在渔船上看见,黑蒙蒙的海面上点亮了许多灯火,随着海浪的波动,灯光也微微晃动,在物质生活还不那么富裕的年代,海上的点点灯光是一家家努力生活的印记,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男人,每一个这样的男人背后都有妻子和儿女。那个男人捡起我,嘟囔句:“我说咋这么沉,捞上来块儿石头!”随即把我扔进海里,这是我第456789次被渔夫扔进海里,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经过打磨,已经比渔网的网眼小了,不会再被网住。这样的灯火,每次被捞起都能看到,海面上的灯火数量会变,我希望没有亮起的那些是因为他们生活富足,已经不需要出海,而不是发生了触礁或者船祸。

再到后来啊,我就躺在了蓬莱的海边,被一个大约20岁的女孩捡了起来。被她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块儿极度美丽、接近完美的玉石。她用我在海滩上写了几个简体字:“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我能看懂,从古至今,无数的人们用我在海滩上写过字,有的人用甲骨文,有的人用金文,有的人用小篆,有的人用隶书。她是个半吊子,她的字体既不是正楷也不是行书,但是我懂她的意思,并且认为她是对的。我能在她年轻的脸上看出,她觉得自己前途渺茫却仍充满希望,她曾放弃过生活,如今决定从头再来。我在心里笑了笑,毕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她一定做梦也没想到,她心中的文学偶像苏轼到蓬莱的时候,也用她手里的这块儿石头在海滩上写过字。我仍相信她,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年轻人一样。

我叫虎子,作为一块儿鹅卵石,我是美丽的,望着这片海鸥盘旋的蓬莱海,我笑了,因为它和我一样美丽。并且和那些生命短暂的人类不一样,这片海仍会陪我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