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西湖一文补笔
朋友们,西湖实在太美,太动人了。我虽和它只有一面之缘,一见之后,也就难于忘怀。我有个坏脾气,不肯满足于感性的欣赏,而总要想找个说明。西湖究竟怎样会这样动人,这样美的?
前几天我在昆明游大观楼,去温泉时又路过西山看到“四围香稻,万里晴沙”的滇池,实在不失为人间胜境。但是在我看来总觉得它还是逊西湖一筹。滇池有的是山是水,平天苇地,空阔浩荡,气魄在西湖之上;但是西湖却不但有山有水,山水之中还有人有事,这些人、这些事又都是我从小所喜闻和爱好的。滇池固然得自然之胜,但是对于我说似乎还缺少一个亲切相关的灵魂。滇池在我眼底还没有活起来。西湖是活的,活在从历代美人美事中摄来的一派风韵里。妙在这里:我们听了西施的故事或是读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的词,常常会想闭上眼睛去意味那种动人的境界。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那就是说,眼前的一切和这种境界不合,用眼皮隔开了反而亲切。在西湖里,你就不用闭目,把眼睛张得大大的,那种境界就在眼前。荷花深处,小舟荡漾,远远望去,正好使你看到采莲人双桨飞来的当时风度。这是说,西湖是一首活的诗。
让我试试是不是能再说得明白一些:西湖上的雷峰塔早就倒了。但是你能说西湖上已没有了雷峰塔么?为什么所有到西湖上游赏的人,必然会遥指东边山头,怀念着雷峰塔呢?一个砖砌的塔如果只是突出的建筑,又怎样不跟着倒塌而消亡呢?雷峰塔实质已超过一堆砖,它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缠绵悱恻,压不倒的真情的象征。白蛇的故事使雷峰塔活了起来。塔倒了,而这象征并没有死。西湖的生命就是这许多许多人们喜爱的美人美事所织成的。而且这个活的西湖不断地生长,在历史过程中越长越丰富,越长越多情。
当然,这个特点并不是西湖所独有。滇池上西山的龙门石刻就有关于刻石艺术家的传说。大理洱海点苍山就有望夫云的传说。大凡一个胜境,人们总是要就这个胜境的特点附着一些美人美事,使它不成为一片单纯的山水,而赋予生动的人性。西湖在这方面比较突出些,不但是丰富些,而且大多采用了历史上多数人熟悉的人物故事,使从这些人与事中所提炼出的境界更富于感染性。因此当我们置身在西湖的山水里,不知不觉地会被这许多情境所蕴诱,起着悠然神往的遐想。从每一个人心头听唤起的感情既然是活生生的,西湖也就有了它的生命。
再进一步来看,西湖所积累的美人美事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如果我们分析起来,可以找到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也就反映了这地区历代人民所喜爱的风格。那是因为创造这西湖生命的就是历代用劳动来培养它的人民。这地区的人民也通过这西湖去发展他们所特有的风格。西湖原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在我们祖国文化里有它突出的地位。7月26日,我在《人民日报》写的《为西湖不平》那篇短文中借了指引人的口曾提示了西湖所积累的美人美事是富有人民性的,体现了历代人民所怀念的反封建压迫的感情。可惜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在这个方面没有能力说得更具体更清楚了。
我想说明的主要是这样:西湖山水并不只是一些自然的丘壑,而是人们按着他们所特具的爱好,把这片自然山水点缀得使它的情调符合于这地方人民的风格。因此要在游人的感情上唤起那种西湖所特有的意境,不能单凭这一片山水,而必须依靠种种具体的形象把美人美事提到游人的眼前。这是西湖上发生了如许的古迹的根源。
如果读者同意我这一番说法,那就可以明了我在那篇《为西湖不平》的短文中的主题所在了。我所不平的就是历代人民所赋予西湖的那样美丽的灵魂(如果有人不喜欢这个词,可以用风韵二字代替它),和那些用来表现美人美事的形象实在不调和了。我感到现有许多古迹所采取的形象并没有把西湖的艺术风格恰当的表现出来,一个优美的灵魂缺少了恰如其美的体形。
我这种想法当然是从我个人艺术见地出发的。我只是道出了我主观的反应,看见了这些土馒头,心里就不舒服。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和我一样有这种感觉。这是各人主观的事。如果有人觉得这些坟墓设计得实在太美了,美得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尽有权利可以在这些土馒头旁徘徊不去。这些人当然不会同意我为西湖不平了。他们可以觉得我无聊,但也要知道我会觉得他们是可怪的。
因此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必须采取坟墓方式来表现美人美事?如果必要,是不是必须要保存这些土馒头?西湖本身就答复了第一个问题。西湖上的苏堤和白堤都起了纪念诗人的作用,并没有因为堤前缺少了两个土馒头而使人觉得遗憾。很清楚的,并不一定要把尸体埋葬在地下,才能使山水生色的。如果某一个历史人物的遗体的确埋葬在这个地方,那我们自没有理由不加以保护,我们敬爱这个人物当然会宝贵他的遗体。问题是西湖上却有不少所谓坟墓,地下并没有埋着遗体。这种坟墓实质上是一种纪念碑的形式,于是我们可以问一下,这种坟墓是不是必要的?如果大家认为并不是必要的,我们是否可以另外想出些更美的形象来纪念他们呢?
同样性质的问题是岳飞的塑像。现在岳王庙里的塑像我实在看不出一丝一毫民族英雄的气息。我们是不是可以另外创造一个确能表现岳飞这个历史人物的塑像来代替这个官僚型的泥菩萨呢?
这些意见一提出来却碰到了“保护文物”这个问题,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和反对,其实,如果平心静气地听听我所提出的意见,不难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主张破坏历史文物的人。相反的,我到各地去旅行一直愿意做一个历史文物的保护者。但是我尽力要保护的是确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并不是主张无条件地一概动不得过去的人所留下的东西。就是以我所提出的西湖上的那些坟墓来说吧,有多少是真的古墓?那些古墓又有多少还保持着原来面貌?我在这方面固然没有进行调查研究,但是我想很多是在几十年里才改修成现在这副样子的。这些东西是否当得起有历史价值的文物这个称号?再说,我们并没有否定西湖上的古迹中有此是有历史价值的。而这些古迹的历史价值实在并不是在表现这些历史人物的现有形象上。以岳飞来说,我们当然要保护他在西湖古迹中的地位,但是这和岳王庙里那个泥菩萨有多大关系呢?试问这个塑像有什么历史价值?如果以保护文物为名,而把不久以前的人所翻改的形象完全冻结了,一直要保持下去,那是我一定要坚决反对。因为这样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前人有改造西湖古迹的自由,而我们却丧失了创造更艺术的形象来美化西湖的权利呢?何厚古而薄今至此!如果有人主张要贯彻保护西湖古迹的历史文物,我完全赞同,但是我要求对西湖古迹做一些实事求是的历史研究工作,尽可能来恢复它们原来的面貌,我反对将错就错地把后人篡改的面貌作为有历史价值的文物保护起来。
当然,如果我们真的贯彻历史主义,到头来还会发现有许多人民喜爱的美人美事,原来并非考据学家所认为的史实。那又怎么办呢?用历史价值评定西湖上的许多古迹也许是走上了一条迂阔的道路了。这些美人美事的价值原来并不是属于历史范畴,而属于艺术范畴。白娘娘压在雷峰塔下,曾引起过多少人的同情,但就是进不了历史家的考据札记里。我们能因为历史上并无其事而取消这个古迹么?艺术价值就得以艺术标准来衡量。我们不必去考据究竟有没有苏小小这人,我们要考虑的是现在这个土馒头加上红漆京派亭子是否能表现出传说中苏小小的性格来?我们能不能创造出更符合于她性格的形象来提高这个古迹的艺术性?
说到这里,话还得说清楚,我不是反对“保护文物”,如果有人能说服我和许多和我有同样意见的人,苏小小的墓,岳王庙里的许多泥菩萨等等是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我当然愿意对它们加以保护。同时还要说清楚我并不主张采取粗暴的手段来对付现在这些东西,而是主张只有在有了更好的形象可以代替它们时,才加以改变。
在成都杜甫草堂里,前后两堂陈列着两个杜甫的塑像,一个是旧的,一个是新的,这正是一个过渡时代的办法,新旧不妨同时存在一个时期,让大家选择一下,看过新塑像的人一定会感觉到那旧的实在是要不得了。经过一定时期,我想很自然的,这个要不得的塑像会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到那个时候,也不会再有人认为这个旧的泥菩萨还有作为“文物”加以保护起来的意义了,我想这是一个很公平的办法。新旧争一下鸣也是好事。
最后我想应当说一说,当前西湖的主要问题也许不是在提高古迹,而是在防止许多破坏西湖风格的新建筑出现。我们千万不可造下许多后代会感觉到为西湖不平的建筑。改修几个土馒头毕竟是容易的,要改修一些钢骨水泥的大建筑那是困难多了。
如果要追问我那篇短文的目的性,我想就是在提出一个对西湖的看法,对它看成一个几千年来,历代人民创造出来具有一定风格的伟大艺术品。现在西湖已经属于人民,我们一定要更好地把它发展起来。不但我们要批判已有的一切人工加上去的东西,包括坟墓和岳王庙的古迹在内,好的保存起来,不好的加以淘汰,我们更要关心新的建筑,要求我们新时代的艺术家们负起这个责任来。如果几十年后《人民日报》上再出现为西湖不平的小品文,那应当作为这一代艺术家的羞耻;更不能希望后代主张保护文物的人来保护我们自己造下破坏西湖风格的“历史文物”。
关于西湖的争鸣是不是可以从坟墓问题扩大到更加重要的怎样建设西湖这些方面去?这样,争鸣的效果也可以更切实些。这算是我补充说明之后的一点希望。
195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