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小引

如果我们想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穿现在国际问题的结症所在,我想,这句话可能是:在一个陌生的人群里要很快的造成一个不分彼此的世界来。两个人在同一会议席上用同一个字说了半天,大家没有了解对方的意思,早已不足为奇的了。在这时使人类学者对文化隔膜的问题发生兴趣是可说极自然,极应当的。他们已逐渐感觉到每一个具有特殊历史和环境的民族自有它一套特殊的文化。每个在一特殊文化中长成的人,从小在不假思索的习惯中接受了一套价值观念,对人对世的看法。现在的国际纠纷中有不少不但是利害的冲突,而且是价值观念的合不上来。利害的权衡多少是理知范围之内的事,因之,冲折交涉,还可以找到个妥协。价值观念却常带很深的感情。对人对世看法不同的人,最初是感觉到陌生,接下去是讨厌,假如他们发生了争执,那就很容易引起爱恨好恶,难以开交了。

在人类学者看来,价值观念既是文化所养成的,原是历史和环境的产物。并不是什么无可改变的天理。如果人们必须在这世界中合作共存,这陌生的感觉似乎必须消除。消除这感情上的隔膜,不在计较权衡,而在互相求了解。这是和交朋友一般的,如果我们明白了一个人的背景、阅历,我们不但不讨厌他的怪癖,甚至可以爱好他的个性,交朋友要坦白、要多谈。坦白和交谈也正是消除民族间文化隔膜的方法。

我想在本刊介绍一位美国人类学家Margaret Mead对于美国人性格的解释。Mead女士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在战时是国家研究所食料习惯组的秘书。她的著作极多,对于儿童教育贡献特甚。她在1942年写了一本And Keep Your Powder Dry分析美国人的性格。这本书一经出版,不胫而走。我那时在美国,始终没有买着。后来这本书在英国海鸟丛书里再版,直称The American Character。同样的不易得。这次从英伦返国,一位朋友在旧书铺里搜到了一书,临行时送了给我。我在路上看完了,很高兴,因为我在写“初访美国”一书时有许多不明白的问题,在这里得到了答覆。因之,我很愿意简要介绍。在介绍时我不免要依自己意思加一些进去。所以,一定有许多地方和原作者的意见不合,我也不敢说是翻译,不过在此说明这些解释的出处罢了。如果读者想知道Mead女士全部的看法,最好还是去看原书。凡是我直译原文的地方都加括弧。

我们很多已经不太自觉其意义的客套和口头禅,时常能表示我们文化最深的一层里隐藏着的原则。尤其是两个素来不太相识的人,想在三言两句中,建立起社会关系时所用的那些已经成为习惯的客套,最足令人寻味。譬如说,我们传统社会中,见了个陌生的客人,开头几句里就要请问对方的年龄。我在“初访美国”里说过,这正表示了我们社会中尊卑的划分时常是以年龄做标准的。

在美国,两个不太熟悉人,除非他们不愿相识,见面不久总会问到对方“你的家乡(Home town)在那里?”他们所谓家乡和我们的家乡性质不同。我们说的家乡是和我们现在生活上还是发生重要关系的地方。我们产业在家乡,我们的安全靠了家乡。家乡也就是一大群关心我的人,所以衣锦了要还乡。这是我们感得到荣辱的团体。我们攀同乡是因为我们属于一个亲密的团体。美国人所谓家乡并不如此。

美国人的家乡并不是现实团体,而是个人历史上的纪念品,记忆中的标帜。他们是流动的人民。最初从别的大陆移到这地方。许多从一个地方来的人住在一起,说着他们的土话,吃他们的土味,跳他们的土风舞——于是形成了“小西西里”、“中国城”、“波兰街”等等各大城市里有名的土香土色的小区域。在这些人,祗有祖国没有家乡。而祖国在他们的脑中并不是个将来死了还要把棺材运回去葬在那里的地方,大多是代表着穷困,不自由的陈尸。不但如此。“祖国”是他们在新大陆上发展的障碍。人似乎是都很势利的:祖宗不成为靠山,没有余荫的话,子孙们不易常常为了过去的劬劳之恩,而对他们念念不忘的;一旦祖宗的名字阻挡了他们发展的机会,对于他们的出身和来源很容易发生反感了。

在土香土色的小区域住过一个时间,那些移民或是移民们的子女开始向美国社会侵入。他们搬家了,搬到了大城市的郊外和附近的小镇上去住。这些人和隔壁邻舍并不发生亲密的感情,对于所住的房屋更谈不到依恋。可是这是他们在社会生活上进入美国的第一步。这一步是走得很孤单的,在人缘上,他们不再日常听见从小学会的语言了;在生命的经历上,是断链的。他们不但不能从过去的生活里得到有助于当前,展开将来的资本,反而是束缚、阻碍;所以他们在生命上要划断,要另起炉灶。这一步却又踏上了一个一时一代所走不完的旅程。在美国早年,向西去,象徵着这遥远的前途。各人走着各人的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社会地位上升或下降到另一个地位。“家乡”是指这条长长的旅程上所停留过的站。

孤单的社会旅程,使他们举目无“亲”。血缘的关系联结不住不断移动的人。劳燕分飞的结果,手足之谊不免落了空。我们托人情的时候找亲戚,要攀登的时间用裙带。美国人却没有这么许多表兄弟。他们社会的连锁是什么呢?

各人的社会旅程是孤单的,但是当他停留的时候,他们遇着许多停留在同一站上的过客。过客之间是陌生的,祗是偶然的凑合,无情义可说。时候到了,各人又照着各人的方向移动了。可是当他们在第二次偶然凑合的时候,却不同了。他们在当时的许多陌生过客中见到了一个有过一些相同经验的人了。这是美国人情的来源。

“从澳洲到旧金山的船上有许多旅客:肯萨斯的工厂老板,雪德莱的看护,印度回来的牧师,英国的商人。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同跳舞,一同上岸,在码头上分手了,一毫也没有惜别之感。出于这位英国朋友意料之外的,他开始接到肯萨斯工厂老板的信了,告诉他这个偶然凑合的团体里每一个人的情况。他和这些朋友显然老是保持着通信——这些在海上一同享过毫无可纪念的三个星期的朋友们。”

“你的家乡在那里?”并不是要发现对方和自己是否属于同一的乡土团体,则是找出两个人的人生旅程上是否有些相同之处。这一点就够做人情的基础了。美国人要提拔的是“同路人”。“一位常挡住来向她上司讨差使的秘书,一旦知道来者是从那极小的德可他大学里出身的,就不再挡驾了,因为他上司就是这大学毕业的。”

美国人主要的社会关系不是血统,而是那些名目繁多的“社”。这种兄弟会之类的组织在中国留美的学生中也极盛行,而且也成了中国政治中的重要势力。这一套是“美国式”的,是一个永远在攀登,在流动的社会中的产物。

攀登在美国是特有的性格,上升,上升,不肯停留在一个地方或是一个地位上。这个性格反映着美国的历史。这是一部移民的历史。一个初到美国的新客不但在社会和经济上都处在极低的地位,在心理上也充分的被“自卑意识”所支配。现在的美国人大多是这些第一代或第二代的新客的子女。这些父母所希望于他们子女的是离开他们,他们自己是表示着没有成功的例子。他们希望子女成功,要他们的子女在美国社会里占一个可观的地位,他们的子女就不能像他们一般说话带着土音,不能承继他们所有较低的职业。他们自己不过是把子女送入美国社会的一个填脚石。子母决不应该当像父母一般。应该变一些,上升一步。

初入美国的移民们所记得的祖国是一个他们想求解放,想抛弃的过去。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心理上是强项的,可怕的,不可亲的,甚至是可恨的。可是他们自己子女对他们却不同了。他们并不是个可恨的压迫者,而是个可怜的失败者。他们是在美国社会门外徘徊的贱民。

第二代的美国人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不敢正视着门外的父母,他深怕自己结果像他父母一般被他们所渴望而进不去的美国社会所拒绝。凡是他父母所特有的都是他们失败的原因,他自己得很留心的避免。于是发生了美国孤立主义的心理基础。避免、疏远、藐视一切使他们父母失败的因素——也就是从欧洲祖国所带来的一切,甚至是祖国的名字。

祖先崇拜绝不会在这种社会里发生了。但是为什么他们这样的念念不忘于华盛顿、林肯、詹福生呢?有些心理分析家说,美国人想用这些“国父”来补偿他们没有个可以敬崇的父亲的缺憾。可是我们应当知道华盛顿并不是一般崇拜他的人的祖宗。他并不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过去”,更不是属于自己的光荣。华盛顿是代表着一个他们想加入而尚没有完全被接受的“美国社会”,一个前程的地址。华盛顿是成功者的祖宗。别人的祖宗成了自己子孙的憧影。这是美国保守心理的结症。“美国”在大多数的美国人是一个理想,一个目的,不是一个现实。“美国”在那里呢?在旅程的尽头。旅程的尽头是怎么样的呢?他们指着华府的三个纪念堂,华盛顿、詹福生、林肯。

每个美国人都想超过他们自己的父母,更接近“美国”一步,他们要购买一辆比父母所有的更新型的汽车,他们要穿着更时髦的衣服。他们不能恭维一个父母所赏识的明星。和父母一般,就表示了一样的没有出息。做父母的要子女们向前走,不是普通的所谓“前进”,而是更近于“华盛顿、詹福生、林肯”这些美国的象徵。象徵着个人的成功;成功是指他更离开他们的祖国,成功是指和他们父母不一样。成功是指“上升、上升。”

美国是怎样的?或是怎样才是美国?这问题并不能正面的答覆,祗能反面的答覆,反面的答覆就是“不像父母”。于是他们不能停,一代一代的推着,向着空洞的目标走。人生成了一个旅程,抛弃了父母,本乡,走呀走。他们在寻找美国,一个还不是他们的,更正确一点,自己还没有资格被接受的爱人。你不能指摘这爱人,若是这个还没有入门的天堂是不完全的话,走呀走,不是完成没有了意义了么?为了要使自己的努力有成就的希望,要使他们的父母的牺牲有价值,他们必须把“美国”推得很远近于理想。那一个美国人能告诉你“美国是这样的”?

他们要求的安慰是这一代比上一代更近了这理想一步。他们既然说不出理想的内容是什么,于是祗有在他们生活的周围看到不住的按年按月的变化。1947的汽车不同于1946,正如时装的袖子今年又比去年短了或长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