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挥之不去

第十一章
记忆挥之不去

天空和大地的命运已然注定,
沟渠与运河亦各行其道,
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的河堤
也已经建立;
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还能建什么?
阿奴纳奇,伟大的天神啊,
我们还能做什么?

——亚述人关于创造人类的记载,约公元前800年

无论到底是哪位神祇,他因此决定把秩序赋予世界,并削改混沌,使之成为宇宙的部分。他先把地球塑造成了巨大的球体,让它从各个方向看起来都形似……如此,没有一处地方缺乏特有的生命形式。群星和圣灵占据了天堂的基底,闪亮的游鱼以大海为家,大地接纳了野兽,流动的空气迎来了鸟儿……随后人类诞生……尽管其他动物都面朝大地,神祇却赐给了人类一张仰起的面孔,叫他挺直身子,望向天空。

——奥维德,《变形记》,1世纪

无尽群星散落在宇宙无垠的黑暗中。它们有的比太阳系更年轻,有的更古老。虽然没有明证,但让地球演化出生命和智慧的机制同样存在于宇宙各处。仅银河系,眼下应该就有以百万计的世界存在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物,且智慧程度远甚于我们。懂得多和智慧是两码事;智慧不仅仅包括了收集信息的能力,还有如何做出判断——分析和使用信息的方式。尽管如此,信息的获得量依然是衡量智慧的重要指标之一。测量的标杆,也就是信息的单位,叫作“比特”(最小的二进制单位)。它是对抽象问题做出的“是”或“否”判断,举个例子,判断台灯开没开,就需要一个比特。从26个拉丁字母里选择其一,需要5个字节(25=2×2×2×2×2=32,它大于26)。本书词语略少于一千万比特,即107。一小时电视节目所使用总比特数,大约是1012。地球所有图书馆藏书的文字和图画信息加起来,大概占了1016或1017比特。[1]这当中当然有不少的冗余信息,不过它们依然是对人类知识总量的概括。但在那些更古老、比地球早数十亿年就演化出生命的世界里,当地住民的知识可能多达1020甚至1030比特——不仅数量多于我们,内容也截然不同。

银河系数百万颗存在智慧文明的星球中,有这样一个世界。它是整个恒星系中唯一一颗地表富含大量液态水的行星。这颗星球演化出的生物,自然而然地适应了它们的生存环境:他们有的长着八条可以抓取物体的柔软附肢;有的通过改变身上明暗斑驳的图案交流;陆地上一种聪明的小动物,还会乘木制或者金属质地的载具在海洋中短暂停留。不过我们要谈论的,是这颗星球上最伟大的生物之一。它们是优雅又敏感的深海之主:鲸鱼。

在这颗名为“地球”的行星上,鲸鱼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2],比恐龙还要庞大。一头成年的蓝鲸长达30米,重150吨。许多鲸鱼性情温和,特别是长须鲸,它们遨游大洋,却以微小的生物为食。另一些鲸喜欢鱼和磷虾。鲸鱼的远祖是一种食肉哺乳动物,7000万年前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迁入大洋,所以它们生活在海里的时间不长。鲸群中的母鲸会温柔地哺乳、耐心地照看后代,幼鲸则在漫长的童年期里彼此嬉戏以消磨时间。这些活动都是哺乳动物的特征,对智力发展至关重要。

大海幽深。对陆地生物而言至关重要的视觉和嗅觉,在深海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愿仰仗这些感官来寻找配偶、养育子嗣,或者捕猎食物的那部分远古鲸鱼没能繁衍多少后代。与此同时,另一种感官在古代鲸鱼身上得到了长足发展。要理解鲸鱼,就避不开这个核心要素:听觉。有些人把鲸鱼的声音叫作“鲸歌”,但我们并不了解它们的性质和作用。鲸歌的频率范围很广,包括了人耳根本无法分辨的极低音。一曲典型的鲸歌持续约15分钟,最长的则有一个钟头。鲸歌常常包含重复的韵律,一拍接一拍,一节又一节,一个音符跟着一个音符。随着冬季来临,鲸群会离开寒冷的水域,有时它们正歌唱到一半就启程,而半年后归来时继续吟唱,仿佛未曾中断。由此可见,鲸鱼的记忆力很好。不过更常见的情况是归来后它们改变了曲调,往鲸类流行音乐中加进了新的旋律。

鲸群通常会同唱一首歌。它们存在某种共识,会合作谱写歌曲。鲸歌总是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发生着缓慢且可以预测的变化。鲸歌有复杂的旋律。如果把座头鲸的歌当作一门语言,那么这些歌曲的全部信息量约为106比特,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相当。我们不知道鲸鱼或者它们的近亲海豚到底在聊点或者唱点什么。它们既没有操作物品的复杂器官,也不研究工程学,但无疑是社会性动物。它们捕鱼、游泳、交配、玩耍、躲避捕食者,要交谈的事情也许挺多。

鲸群面临的主要威胁是一群新来的暴发户。那些自称“人类”的生物最近才借着技术发展涉足大洋。鲸鱼历史99.99%的时间里,都不用在海面或者深海遭遇这种生物。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鲸鱼发展出了非凡的音频通信系统。举个例子,长须鲸能发出20赫兹的隆隆巨响,接近钢琴键盘最低的八度音(赫兹是声频单位,代表每秒进入你耳朵的单个音波数量,每个音波由一个波峰和一个波谷组成)。海洋很难吸收这种低频声音。美国生物学家罗杰·佩恩发现,两头鲸鱼能够利用深海频道,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以20赫兹的频率进行交流。就是说一头在南极罗斯冰架的鲸鱼,可以跟阿留申群岛的同胞聊天。漫长的历史中,鲸鱼也许已经发展出了一种全球通信网络。没准隔着1.5万千米的深海,它们依然情歌对唱。

数千万年的光阴里,这些庞大、聪慧、擅长交流的生物基本上没有天敌。但19世纪蒸汽轮船的发展给海洋带去了不祥的噪音污染。随后商业和军事船只来来往往,进一步增加了海洋噪音背景,在20赫兹频段尤甚。毫无疑问,鲸鱼的交流正变得越来越困难,沟通距离不断缩短。200年前,长须鲸可以隔着1万千米对话,如今可能只剩几百千米。鲸鱼知道彼此的名字吗?它们能仅凭声音就认出对方是谁吗?我们割裂了鲸鱼的社会,让它们持续了数千万年的交流日趋沉默。[3]

我们所做的不止于此。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在进行贩卖鲸鱼尸体的活动。他们捕杀鲸鱼,只是为了获取口红和工业润滑剂的材料。很多国家都清楚,蓄意谋杀智慧生物是骇人听闻的行径,但日本、挪威和苏联依然允许贩卖活动。我们人类总想着和地外智慧生物交流,那为什么不从跟本土智慧生物打交道开始呢?它们不也有着与我们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吗?我们为什么不试着和类人猿、海豚,尤其是聪慧的深海之主鲸鱼交流呢?

鲸鱼能生存至今,必须了解很多事情。这些知识储存在它们的基因和大脑里。基因里的信息包括了如何把浮游生物转化为鲸脂,还有怎么屏住呼吸潜到水下1千米处。大脑里的信息需要后天习得,包括了认得妈妈是谁,理解鲸歌意义等等。鲸鱼和其他地球动物一样,有基因和大脑的双重信息库。

鲸鱼的遗传物质与人类相同,都由核酸构成。这些了不起的分子能从周围的化学构件中获取材料,实现自我复制,将遗传信息传承下去。举个例子,鲸鱼的己糖激酶——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中也有——会开启超过20个酶介导步骤,把鲸鱼从浮游生物中获得的糖分转化为一点一滴的能量,也许会最终变成鲸歌中的一个低频音符。

鲸鱼、人类,或者地球上其他动植物DNA双螺旋结构中的信息都由四个字母写成——这四种不同的核苷酸是构成DNA的分子成分。不同物种的遗传材料能包含多少信息?这种生命的语言,写出了多少需要用“是/否”来回答的生物学问题?写出一个病毒,需要一万比特——与这一页书上的信息量大致相当。但是病毒的信息非常简单、紧凑、有效。阅读它的时候,你得保持万分的审慎。病毒擅长感染其他组织、不断自我繁殖,它们的行为全写在这些指令代码中。与它相比,细菌使用的信息要多得多,约为100万比特——相当于本书的100页。和病毒不同,细菌不完全是寄生物,懂得什么叫生存。能自由游动的单细胞阿米巴虫比细菌更加复杂,它的DNA约四亿比特,需要8本500页的巨著才能写下。

鲸鱼和人类的DNA信息约50亿比特。我们生命全书的这5×109比特信息如果拿英文写下,需要1000本书。而你体内的细胞多达百万亿,它们每一个都包含了制造你所有部件的完整指令库。所有这些细胞,都由结合了你父母基因的单个受精卵不断分裂而来。你向着成为人类方向前进的每一步,或者说细胞的每一次增殖,原始的遗传指令都得到了高度精准的复制。所以你的肝细胞掌握了如何生成骨细胞的无用知识,反之亦然。遗传信息库里,所有你先天就知道该怎么做的事都已经写明。那些古老的信息被仔细地一遍遍誊写,所以你知道了怎么笑,怎么打喷嚏,怎么走路,怎么辨别图形,怎么繁殖,怎么消化苹果。

消化苹果的过程极其复杂。实际上,如果我得发号施令让酶合成,或者得弄清楚从食物里提取出能量的每一个化学步骤,大概早就饿死了。但即便是细菌也懂得无氧糖酵解。其实苹果的腐烂就是细菌们在大快朵颐。细菌、人类,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所有生物,都拥有类似的遗传指令。不同生物的基因信息库重合度很高,这提醒了我们万物同源。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身体能毫不费力地进行许多复杂的生化反应,而科技只能再现其中微小的一部分:我们对这些反应过程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而演化已经实践了数十亿年。DNA清楚很多事情。

然而DNA并非万能。假设一下,你想做的一些事情太过复杂,即使几十亿比特的信息库也不够用。又或者环境变化太快,出现了预编码的遗传百科全书——哪怕它们多达上千卷——中没有写明的情况。这样一来,身体就无法照本宣科似的解决所有问题了。这就是我们存在大脑的原因。

跟其他器官一样,我们的大脑在数百万年里不断演化,变得越来越复杂,信息容量也越来越大。它的结构反映了它的演化路径。大脑是由内而外逐渐出现的。最深处的脑干是最古老的部分,它负责基本生物功能,包括带动生命的节奏——也就是心跳和呼吸。保罗·麦克莱恩有个颇为可信的假说,他认为大脑高级功能的演化经历了三个连续的阶段:

覆盖脑干的是爬虫复合体(R-complex),它负责侵略、仪式、领地和社会等级等意识,数亿年前由我们的爬行类祖先演化而出。我们每个人的头骨深处都有个类似鳄鱼大脑的东西。

爬虫复合体的外层是边缘系统,或者说哺乳动物的大脑,它起源于数千万年前我们还没演化到灵长类阶段的哺乳动物远祖,它主导了我们的心情、情感,还有对幼体的同情和关心。

最外侧的大脑皮层直到数百万年前,才在我们的灵长类祖先身上出现,它与下方更原始的大脑处在不稳定的休战状态。大脑皮层是物质转化为意识的地方,也是我们宇宙之行的起点。它占去了大脑总质量的三分之二,也是我们直觉和理性分析的所在地。我们的思考、灵感、阅读、写作、数学计算和谱写乐曲能力全都位于这个部分。大脑皮层控制着我们的意识。它是我们的最重要特征,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关键。文明是大脑皮层的产物。

大脑的语言不是基因的DNA语言。更确切地说,大脑所知的一切都源于被编码的神经元。它们是微小的电化学开关元件,通常只有零点几毫米宽。我们每个人大概有1000亿个神经元,和银河系的恒星数量差不多。许多神经元与周遭数千个其他神经元相连。这样的连接,人类大脑皮层中约有100万亿,也就是1014个。

查尔斯·谢林顿曾这样描绘我们苏醒时大脑皮层的活动:

(大脑皮层)现在成了一块发光之地,一个个光点有节奏地闪动着。思想的火车飞驰其间,激起阵阵火花。大脑正在苏醒,意识正在回归。那光景就好像银河系跳起了某种宇宙之舞。很快,大脑皮层就成了一台魔法织布机,数以百万计的闪光梭子上下翻飞,各种图形不停变换。这些图形各有其意义,但它们永远不会固定下来,而是在无尽的变化中达成了一种和谐。随着身体苏醒,这曼妙的图阵延伸到了大脑深处尚未点亮的轨道上。一串串的闪光和移动的火花连接着它。这意味着身体已经醒来,正起床迎接新的一天。

即使在睡眠中,大脑神经元也会脉动、闪烁。这是因为它们还得从事那些复杂的人类事务——做梦、回忆、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的思想、观点和幻想,都是现实的物质。心头的一个闪念,本质是数百个电化学脉冲。假使缩到神经元大小,我们也许能看到各种转瞬即逝的精美图形。其中一幅可能是被勾起的回忆,遥指童年乡间小路上丁香花的芬芳。另一幅则是焦虑公告栏的一部分:“我到底把钥匙搁哪儿了?”

如果把大脑想象成山脉,那么它沟壑纵横。沟回极大地增加了大脑皮层的表面积,以便在有限的颅骨空间内储存尽可能多的信息。大脑神经化学反应极其繁忙,比人类设计的任何机械电路都精巧,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大脑的功能超越了由1014个神经连接搭建成的优雅意识结构体。这个思想的世界可以大致分为两个半球。大脑皮层的右半球主要负责图形识别、直觉、感知和创造力。左半球主管理智、分析和批判性思维。两个半球分工明确,这就是人类思维的本质。它们协同合作,一边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另一边测试其有效性。左右脑交流的通道是胼胝体,这巨大的神经束如同桥梁,连接了创造力和分析力,而这两者都是理解世界所不可或缺的。

人类大脑中的信息量可能相当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总量,也即100万亿(1014)比特。假如用英文写下,这些信息会填满两千万册书籍,可谓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而这样大的存储空间就位于我们每个人的颅骨中。所以别看占用空间小,大脑实在是个大地方。大脑中的多数书籍都存储在大脑皮层里,只有一小部分留在“地下室”中。地下室里的信息非常基础,是我们远祖的生存必需品,包括侵略、恐惧、交配,还有盲从领袖的意愿。高级大脑功能中的一些——阅读、写作、说话——似乎位于大脑皮层的特定位置,而记忆以冗余的方式存在于各处。假如世上真有读心术,那阅读我们所爱之人的心灵肯定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可惜的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读心术存在,所以传播这类信息的担子依然落在艺术家和作家肩上。

大脑的工作远不止回忆。它比较、综合、分析,还产生抽象概念。这远远超过了基因的能力范围,所以我们的大脑数据库比基因数据库要大上一万倍。我们可以在每个儿童身上看到他们对于学习的热情。学习是我们生存之道。情感和仪式化行为同样深深根植在人类内心,它们是人性的一部分,但并非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许多动物也有感情,使得我们有别于它们的是思想。大脑皮层解放了人类。我们不再需要被困在蜥蜴和狒狒的遗传行为模式中,而是更多地对那些输入我们大脑的信息负责。作为成年人,我们明白自己应该在乎和了解什么东西。我们不再受爬行动物思维的支配,可以自我改变。

世界上绝大多数巨型城市都是按照临时需求一点点发展起来的,几乎没有城市会先做出长远的计划,然后按部就班地实行。大脑和城市的发展很像,都是从一个小小的中心开始扩张,慢慢成长、变化,留下许多虽然老旧,却依然起着一定功能的部分。大脑不会因为某些部分不够完善,就在演化过程中把它彻底舍弃,用更加现代化的组件取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脑干先被爬虫复合体包围,然后是边缘系统,最后则是大脑皮层。旧有的部分承担了太多基础功能,无法全部更替。所以虽然大脑的一些部分老旧过时,有时甚至彼此冲突,但人类只能凑合着继续用。这是演化的必然结果。

纽约不少主干道的布局可以追溯到17世纪,股票交易所建于18世纪,自来水厂建于19世纪,电力系统则建于20世纪。如果所有城市系统都并行建设,定期更换,那么纽约可能会运转得更有效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毁灭性的火灾——伦敦和芝加哥那种级别——有时反而有助于城市规划)。但新功能的缓慢添加让这座城市在几个世纪里一直保持着活力。17世纪时从布鲁克林去曼哈顿得搭乘东河渡轮。随着技术的发展,19世纪时人们建起了跨河大桥。它的选址刚好在轮渡码头旧址。这一方面因为那是块公地,另一方面在于大桥完全取代了之前渡轮的功能。再后来,人们终于有了打通河底隧道的能力。出于和之前同样的理由,再加上建造跨河大桥时,河里已经有了废弃的沉箱这种隧道前身,人们顺理成章地在同一个地方开凿了隧道。这种为了新的目的而利用或者重建旧有系统的模式,非常类似生物演化。

当基因无法储存生存所需的所有信息后,我们逐渐演化出了大脑。可能仅仅一万年前,我们又发现连大脑也无法轻易容纳更多的知识了,所以学会了在体外储存大量的信息。据目前所知,人类是地球上唯一一种发明了把记忆公共化,既不储存在基因里,也不记在大脑中的物种。这种放置记忆的仓库,叫作图书馆。

书是树做的。扁平、柔软的书页上(“书页”在英文里还叫“树叶”[4])印着黑色的文字。只消瞟上一眼,你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虽然他可能早已作古。即使相隔千年,你也能听见书籍的作者在你脑海中说着清晰、无声的话语。写作也许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它把不同时代、彼此从不相识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书籍打破了时间的枷锁,证明人类可以创造奇迹。

人类最早的作家在泥板上书写。楔形文字是西方字母的远祖,起源于5000年前的近东。它原本的目的是记录,包括购买谷物、土地交易、君王的胜利、祭祀的律例、群星的位置、诸神的祷词等。千百年来,文字被刻在泥板、石块、蜡、树皮和皮革上,画在竹子、纸莎草和丝绸上——但每次刻写只能留下一份,而且除了纪念碑的铭文外读者寥寥。

2至6世纪之间,中国人发明了纸、墨和雕版印刷术,使得文字作品能得到大量复制和发行。遥远的欧洲直到1000年后才意识到了他们的落后,但紧接着,书籍仿佛一夜之间就普及到世界各地。1450年是活字印刷术发明前夜,当时全欧洲的书都是手写的,加起来不过几万本,这个水平和公元前100年的中国相当,更是只有亚历山大大图书馆的十分之一。然而50年后的1500年,欧洲的书籍就多达了1000万本。任何识字的人都可以从书中获取知识。奇迹无处不在。

最近,书籍,特别是价格低廉的平装书被海量印制。只要一顿饭的价格,你就可以见证罗马帝国的衰亡、物种的起源、梦的解析和事物的本质。书籍如同种子,可以休眠数个世纪,然后在最贫瘠的土地里开花结果。

世界上那些最大的图书馆馆藏书籍数百万卷,相当于1014比特的文字信息,如果算上图片,更是达到了1015比特。这个数量级比我们的基因库大上万倍,也比我们的大脑多出十倍。如果我每周读一本书,一辈子也不过几千本,大约只能看现今最大图书馆馆藏书籍的千分之一。阅读的诀窍在于挑书。不像预编程的基因,书本的内容总是受到时事影响,不断变化以适应世界。如今距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建立已经过去了23个世纪。如果没有书,没有文字记录,那2300年是多么惊人的时间跨度啊。每个世纪4代人,23个世纪就是接近100代人。如果信息只能通过口头传播,那么人类就会对过去知之甚少,进步和发展注定步履维艰!我们的一切发展都需要建立在先人打下的基础上,所以过去的知识能否准确地传达给今人至关重要。古老的学识可能会得到人们的尊崇,但难免在不断的转述中走形甚至遗失。书籍则允许我们穿越时空,直接分享祖先的智慧。藏在图书馆里的那些智慧和洞见,由先人从自然现象中艰难归纳而出。整颗星球、整个历史中最杰出的头脑、最优秀的老师孜孜不倦地教导着我们,激励着我们,希望我们能为人类知识的大厦添砖加瓦。公共图书馆的资金来自捐款。我相信,人民的文化素养和对未来的态度,都体现在对图书馆的支持力度上。

如果地球的历史进程重启,即使所有先决条件不变,也极可能不会出现与人类相似的生物。演化过程的随机性极强。宇宙射线照射了不同的基因段,诱发了另一种突变,会导致早期生物产生微小的不同。别看只是些许区别,它们却会对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偶然事件在史学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生物学上恐怕也是如此。关键节点上的区别发生越早,对现在的影响就越大。

以我们的手举例。人类的每只手有五根手指,包括拇指和另外四根与它关节朝向不同的手指。这是个非常灵活便利的结构。可是话说回来,手指多一根少一根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虽然拇指还是要有的。我们可以说,手指是自然演化的必然产物,但人类的手部结构未必。我们有五根手指,只是因为我们泥盆纪的鱼类老祖宗鳍上有五根指骨而已。假如我们是四指骨或者六指骨鱼类的后裔,那肯定会认为四根或者六根手指才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们使用十进制算数呢,也只是因为我们的手指一共十根。[5]若非如此,我们可能会把八或者十二当作计算基数,而把十进制视为数学里的新门类。我相信,类似的状况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遗传物质、生物化学、身体结构、体格、器官系统、爱恨情仇、激情与沮丧、温柔与暴虐,甚至还有分析事物的方式。所有这一切,至少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最初只是漫漫演化之路上毫不起眼的随机小事件。没准泥炭纪的沼泽里少淹死一只蜻蜓,如今统治这颗行星的智慧物种就会浑身羽毛,在巢穴里教育后代。演化的因果关系是一张极其复杂的网,我们只能窥其一二,必须保持谦卑。

就在6500万年以前,我们祖先还是些长得不讨人喜欢的小型哺乳动物——它们的大小和智力都接近鼹鼠或树鼩。当时如果存在生物学家,肯定只有疯了才会相信这样的动物有朝一日会主宰地球。那时占地球绝对统治地位的是以恐龙为首的大型爬行动物。它们水里游、天上飞,有些六层楼高,走过时发出雷鸣般的撼地声,还有一些已经演化出了体积可观的大脑,能直立行走,前肢类似人手,擅长捕捉小型动物当晚餐——菜单里也许包括了我们的老祖宗。要是恐龙活了下来,今天统治地球的大概是四米高、绿皮肤、尖牙齿的生物,而人类模样的生物只是他们的科幻小说里可怕的怪物。但是恐龙灭绝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带走了它们,以及许许多多的其他物种。当时地球的大部分物种都遭到了灭绝。[6]然而那些树鼩似的家伙不在死亡名单里。哺乳动物撑过了这场浩劫。

没有人能明言恐龙因何灭绝,不过有一种说法颇能掀起人们心中的波澜。这个假说认为恐龙灭绝于一场太空灾难。如果6500万年前,距离地球10到20光年内出现了蟹状星云级别的超新星爆发,那么它会向太空喷射出强烈的宇宙射线,它们中的一些横扫地球,点燃了大气中的氮。由此产生的氮氧化合物会除去臭氧层,增加太阳在地表的紫外线辐射。那些对紫外线抵御能力不强的生物或死亡,或变异,而它们中的一些是恐龙们的主食。[7]

无论到底是什么灾难,总之恐龙从此离开了历史舞台。不用再被爬行动物的淫威支配,我们的哺乳动物祖先很快兴旺发达起来。两千万年前,我们的直系祖先可能还栖居在树上,但冰河期的到来逼得森林给草原让出了许多位置。如果树不太多,那么过彻底的树栖生活大抵是讨不了多少好处的。许多灵长类动物肯定随着森林一起消失了,另一些勉强下地的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它们至少还活着。它们中的一支后来进化成了人类。我们尚不清楚气候变化的原因。可能是太阳或地球的轨道发生了微小的偏移,使光照强度变化;或者大规模火山喷发把细小尘埃注入平流层,反射更多阳光导致地球降温;也可能洋流的变化才是罪魁祸首;银河系中的尘埃云同样能导致这种情况发生。无论如何,我们都能看出人类的存在与随机的天文、地质事件密切相关。

爬下树以后,我们演化成了直立行走的姿态;我们解放了双手,获得了出色的双目视觉——这些都是制造工具的先决条件。而接下来,大脑扩容以及复杂思想的交流为人类在生存竞争中带去了巨大的优势。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聪明总比愚蠢好。聪明的人能更好地解决问题,他们活得长久,子孙也更多;直到核武器发明以前,聪明才智一直有助于人类的生存。

我们的历史中,一群毛茸茸的小哺乳动物在树梢栖居、躲避恐龙,后来下了树钻木取火、发明文字、建造天文台,还发射了太空飞行器。如果事情稍微有一点不同,那么演化出智力和操作能力,取得成就的可能就是其他物种。这份候选名单里有兽脚类恐龙、浣熊、水獭和乌贼。如果能知道其他智能生物和我们有多少不同那该多好;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就应该好好地研究鲸鱼和猩猩。为了尽可能理解其他文明,我们有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可是我们——不只人类,还包括猩猩和鲸鱼——关系太密切了。如果始终把研究局限在一颗星球的一两种演化路线上,我们就永远不会了解其他智慧文明所能取得的成就、所能达到的高度。

由于其他星球生物的遗传多样性受完全不同的随机因素影响,而且基因的组合方式也受制于当地的环境,我相信外星生物在生理上与我们相似的概率几乎为零。但外星人本来就不必像人。他们的大脑可能也由内而外演化,而且同样存在类似神经元的组件,但那些“神经元”也许是由很不一样的东西构成的,比如低温环境下的超导体,而非室温环境下的有机元件。如果是超导体,那么他们思考的速度会比我们快1015倍。还有可能他们的神经元不在体内,而是借着无线电彼此联通。这样的一个智慧生物,可以分裂成不同组件,甚至散布在好几颗星球上。每个组件都是整体的一部分,它们联合起来会远比形单影只更聪明。[8]有些外星生物的神经元连接数可能是1014个,与我们接近。但也保不准存在连接数达1024或者1034之多的物种。我很好奇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既然生活在同一个宇宙里,我们肯定能同享信息。与他们取得接触的话,能获知多少有趣的事情啊。反之亦然。我认为外星智慧生物——哪怕他们远比我们更先进,也会对我们的知识储备、认知方式、大脑构造、演化过程、未来前景抱有兴趣。

如果邻近的恒星系就存在智慧生命,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地球生物从基因到大脑,再到建造图书馆的发展之路漫漫,他们会不会早就观察到了地球,对我们的事略知一二?即使外星人待在家里,也至少可以通过两种方式了解我们。其中之一,是用大型射电望远镜收听信号。过去几十亿年间,他们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微弱无线电静电电波,那些电波的源头不过是闪电和被地球磁场俘获的电子跟质子。但不到一个世纪前,信号变得更强、更响,也不那么像噪声了。地球的原住民终于发现了用无线电交流的方式。如今,地球上有大量的跨国无线电、电视和雷达电波,如果用一些特定频段来观察地球,你甚至会发现它已经成了太阳系中最强大的射电源,比木星、比太阳更加耀眼。如果有外星文明在监视地球的无线电波并接收到了这些信号,他们一定能得出结论:那颗行星最近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随着地球不断自转,人类越发强大的无线电信号发射装置缓缓扫过天空。另一个星系里的天文学家能够通过信号出现和消失的时间判断出地球一天的长度。这些强大的信号源中包括了一些雷达发射器;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是雷达天文学器材,正用无线电探测附近行星的地表。投向太空的雷达波束比行星大得多,所以许多信号飘出太阳系进入深空,任何灵敏的接收装置都听得见。除此之外,大多数雷达发射器有军事用途;它们永不停歇地扫描天空,寻找装载核弹头的导弹的发射迹象。如果那景象真的出现,人类社会将在15分钟后终结。不过总的来说,这些脉冲信号的内容微不足道:它们只是简单的数字编码。

地球上最多,也最清晰的无线电信号,其实是电视节目。因为地球在转动,有的电台出现在一条地平线上时,另一些会消失在彼方的地平线下。可想而知,外星文明收到的电视信号杂乱无章。就算附近恒星系存在先进文明,还整合了地球的电波,结果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其中最频繁的信息是电台呼叫信号,以及清洁剂、除臭剂、头痛药、汽车和石化产品的广告。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许多电视台在不同时区同时播放的消息,例如国际危机中美国总统或者苏联总理发表的讲话。不动脑子的商业广告、层出不穷的国际危机,再加上人类大家庭的战争内讧,这就是我们向宇宙发送的地球广播。你猜他们会怎么看我们?

电波信号一经放出就覆水难收。不要幻想能发送速度更快的消息以修正之前的错误。没有任何东西能快过光。20世纪40年代,地球开始大规模播放电视节目。从那时起,以地球为中心的无线电球面波就以光速向外扩张,我们发送的信息包括了《胡迪·都迪》[9]、时任副总统理查德·M.尼克松的“跳棋”演讲[10]、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11]的听证会。因为这些信号是几十年前播送出去的,所以它们离地球只有几十光年远。如果最近的外星文明与地球相距不只几十光年,那我们还能缓上一口气。当然,我们还可以祈祷他们无法理解地球的电波信号。

飞往群星的还有两台“旅行者号”航天器。每台航天器都携带了一张镀金的铜唱片,外加唱头唱针,它们的使用说明可以在铝制唱片套上找到。我们希望某些正在遨游星海的外星文明能够收到它。唱片内容包括了人类的部分基因、大脑和文化数据,但不包含科学理论。任何有能力拦截“旅行者号”的文明——那时它的发射者早已作古——科学知识都远在今日的人类之上。我们只是想把人类的一些独特之处告诉其他人。制作金唱片,是为了满足大脑皮层和边缘系统的兴趣;爬虫复合体在其中所占的比重要少一些。虽然我们预计收件人不懂地球的任何一门语言,但唱片内还是收录了60种人类的问候语,外加座头鲸的。唱片里还有世界各地人们互帮互助、学习、制作工具和艺术品,以及应对挑战的照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音乐部分则收录了多种文化的优美乐曲,其中一些意欲表达人类在宇宙中的孤独感、对终结这种孤独的渴望,还有与其他生命对话的意愿。唱片保存的录音里,既有地球在生命起源之前就存在的声音,也有人类在漫漫演化之中的声音,还有最近蓬勃发展的技术之音。就像长须鲸的鸣唱,这是一曲投向辽远空间的情歌。唱片信息中的不少片段,甚至大多数内容恐怕都得不到外星人的理解,然而我们还是把它送了出去。因为尝试很重要。

出于同样的考虑,我们还记录了一个人在一小时内的思想和感情。准确来说,是她大脑、心脏、眼睛和肌肉的电活动。我们把这些数据转录成声音,压缩并存入唱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1977年6月,我们往宇宙发送了一个地球人思想与感情的直接记录。唱片的收件人也许不会把它当回事,或者认为它只是脉冲星的记录——毕竟看表象,它和脉冲星确实有几分相像。但还有一种可能:接收唱片的文明先进到不可思议。他们破译了这些记录下来的情感和思想,欣赏了我们分享信息的努力。

我们基因中的信息非常古老,至少有几百万年的历史,有的甚至长达数十亿年。与之相比,书本至多记录了千年前的故事,大脑的记忆更是只有短短几十载。不过,那些长存在基因里的信息算不上典型的人类特征。由于侵蚀作用,纪念碑和人工制品无法在地球的自然环境下长存,但“旅行者号”正飞往太阳系外的星际空间。至少10亿年后,金唱片才会被宇宙射线和尘埃撞击毁灭。基因、大脑和图书编码信息的方式不同,存留信息的时长也不同,而“旅行者号”的金属制品会让人类这个物种的记忆得到更加悠久的保存。

携带金唱片的“旅行者”系列速度慢得令人揪心。它们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快的飞行器,然而要数万年后才能飞得比最近的恒星系更远。与此同时,任何刚刚播完的电视节目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在土星附近追上已经先行好多年的“旅行者”。只要4年多一点,它们就可以抵达半人马阿尔法。如果几十或者几百年后宇宙中有人收到了我们的电视广播,希望他们能对人类做出个好评价。这个物种是宇宙在经历150亿年的演化后局部物质转化成意识的结果。智能赋予了人类可畏的力量,然而我们究竟有没有智能到可以避免自我毁灭,目前来看还是个问题。但至少我们中的一些人正为此竭尽全力。希望从宇宙的尺度来看,地球很快就能和平统一,让所有生灵都得到尊重。唯有这样,它才能准备好迈出新的一步,成为银河文明社会中的一员。

[1]全世界所有书籍里的信息加起来也没有美国一座大城市一年的电视播放数据多。并不是每个比特都具有相等的价值。

[2]有些红杉比任何鲸鱼都更大更重。

[3]故事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对照版本。我们与星际文明进行通信的首选频道接近14.2亿赫兹,这是以宇宙中最丰富的氢原子为射电谱线得出的结果。但我们才刚刚开始寻找其他智慧生物的信号,这一频道就已经遭到了越来越多的民用和军用通信的干扰,而且干扰源还不止几个大国。星际通信频道正变得越来越混乱。地球无线电技术不受控制的发展,阻碍了我们和遥远世界的智慧生物进行通信。即使他们的歌声已经传来,我们也可能与之失之交臂。

[4]尽管“页”和“叶”的中文读音似乎也相近,但“页”在中文古语里其实指人头,而不是树叶。——译注

[5]以数字五或十作为基础的算术在人类眼中天经地义,古希腊语言里的“计算”直译就是“数到五”。

[6]最近一项分析表明,96%的海洋物种在此期间灭绝。高强度的灭绝环境下,只有一小部分不具代表性的物种能从中生代晚期存活下来并演化至今。

[7]关于恐龙灭绝,目前的主流观点是它由包括小行星撞击地球在内的一个或多个原因所造成。不过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恐龙没有完全灭绝,因为今天的鸟类就是一支恐龙的直系后代。——译注

[8]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独立无线电台的结合正在地球上开始实现。

[9]《胡迪·都迪》:美国儿童电视节目,是同类节目的开创者。——译注

[10]“跳棋”演讲:尼克松于1952年发表的电视演讲。是政治家利用电视媒体直接向选民发出吁请的经典案例。——译注

[11]约瑟夫·麦卡锡(1908—1957):冷战时期的美国政治家,他声称联邦政府受到了敌对国家的渗透,引发大量争议,但近来的文档揭秘显示他对许多人的控诉并非毫无根据。——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