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文化的深情礼赞[1]——罗义群著《苗族牛崇拜文化论》序
罗义群先生的《苗族牛崇拜文化论》即将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我有幸作为它的第一个读者，被它所展示的苗族历史文化的深厚内涵以及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丰富知识所深深吸引，便先将自己的一点读后感写出来作为此书的引言。
此书是关于苗族牛文化的一部专论。而对牛的崇拜与亲和，实际上是遍及全人类的一种普泛文化现象，这是因为人类的脚步迈进工业文明时代十分短暂，在农业文明时代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牛就是人类从事农耕的最重要的助手和伴侣。这种情形在以农立国的中国尤为明显。中国学人热衷于龙文化、虎文化的研究，已积累了一批为众人所赏识的学术成果。我以为就历史积淀之丰厚和渗透力之强劲而言，它们却远远不及牛文化。仅就我随手翻检所及，在《古今图书集成》这部包容宽广的大型类书中，所辑录的关于牛的古典文献资料，就达六卷近千条，从《周易》《礼记》到《诗经》《山海经》；从《齐民要术》《本草纲目》到《搜神记》《太平广记》；从韩念、柳宗元的散文到李白、苏轼的诗词，处处都活跃着牛的身影。下面是从柳宗元的《牛赋》中摘取的一段：
《苗族牛崇拜文化论》
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这位生活在一千多年前著名文学家的《牛赋》既是一篇以牛喻人、意味隽永的寓言，又饱含着对牛的深情赞誉。“富穷饱饥，功用不有”“利满天下，物无逾者”，和近现代中国人对牛的感受岂不是心心相印么？
放眼中国历史文化长廊，从田单以火牛攻燕到老子骑青牛传道，从骑牛放牧的古典诗画到“甘当老黄牛”的现代哲理，从牛郎织女的民间口头传说到牛魔王大战孙悟空的《西游记》故事，等等，这些事相组织起来，完全可以构成一部多姿多彩的中国文化大典。
写到这里，似乎离开了本篇序文所要评论的《苗族牛崇拜文化论》。恰恰相反，正是基于我对中国牛文化的上述粗略理解，我才更深切地认识到这部专著的特殊价值。
正如本书所告诉我们的，牛崇拜文化贯穿于苗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较之其他民族更鲜明突出，更有自己的特点。人们不仅十分尊重喜爱牛，以至于在过节时，用第一份糍粑祭祖宗之后，接下来就是用第二份糍粑喂牛，平时完全用对待亲人的态度来安排牛的生老病死，而且对牛的尊崇达到神圣化的地步——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以模仿牛的声音、体态为美好吉祥的标志，以至于老人临终时最关心的不是有没有棺材，而是有没有水牯牛致祭。因为苗族最盛大的节日就是杀牛祭祖的“鼓社祭”。本书作者搜集了大量事实，从祖灵意象到生殖崇拜，从农业生产到音乐舞蹈和造型艺术，给予条分缕析，充分证实了牛崇拜在苗族文化中的突出地位，给人以深刻印象。
本书并不满足于罗列苗族牛崇拜的种种文化事相，作者还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剖析了这些文化事相的深沉内涵与成因。如书中写道：“蚩尤战败，子孙西迁，不曾带走中原的一粒沙、一根草、一片云彩，但却带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带走了古老的殷商文化并把它保留在山的皱褶之中。”苗族的牛崇拜实为怀念先祖蚩尤的古老文化遗存，这是从历史的纵深处去追寻文化之根。作者还吸取了西方文化人类学、语言学的有关理论来破译这些文化之谜，如借用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理论来阐释有关牛崇拜的文化象征意义，借用文化功能主义来阐释牛崇拜对苗族历史文化发展的积极功用等等。尽管这些破译是否合理还有某些值得商榷之处，作者探幽索隐的努力却给人以宝贵启示。
本书作者是一位在黔东南苗族地区生活了几十年的苗族中年学者，他对本民族的牛崇拜文化有深切的感受，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在近十年中间特别是承担本课题以来，广采博收，殚精竭虑，用心把它作为一项民族文化之谜来破解。本书将鲜活而丰富的田野素材和前沿性理论阐释相结合，将牛崇拜这一单一文化事相置于普遍而深邃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上来解析，既旁征博引前人论述又自创新说，我以为它在民族民间文化研究领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
特别值得提起的是，虽然就一般意义而言，苗族文化不过是中华民族文化园地56朵鲜花之一，可是对于按多元一体格局构成的中华民族来说，牛文化又有其特别意义。古人释《周易》卦象，以乾为马，以坤为牛，“坤象地而顺，故为牛也。”在中华文化元典中，牛是负载生养万物的大地即坤卦的象征，可见牛崇拜实为中华文化统一体的基因之一，其地位并不亚于人们交口称颂的龙文化。只是未引起近现代学人的重视与研究而不大彰显罢了。现在罗义群先生就发育最充分、保存最完整鲜活的苗族牛崇拜文化加以系统清理和深入阐释，其价值就不仅限于彰显苗族民间文化，而是对中华文化一个重要侧面的补充阐发了。因而这是一本值得向中华文化爱好者和广大读者推荐的好书，是一本对弘扬中华文化有启示作用的好书。
2005年1月4日
【注释】
[1]罗义群：《苗族牛崇拜文化论》，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