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

嘉年华

摄影 马良 文字 指间沙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这是一条自带声音效果的留言,发于八十四年前:

“叫我志,志什么呢?总大不了是恭维,多没意思?!哦!得啦,素秀!出去多接几个生吧!哈!”

毕业纪念,一个叫范如馨的少女为同学王素秀写下了如是这般的“志”,全无花言巧语,利落,实在,卜卜脆!一九三六年上海伯特利护士产科学校的厚厚册子里,正当妙龄的姑娘们毕业了。每个女生都配了张黑白的标准照:敦厚的脸庞,斜分的短发,还真比我们这些人的身份证照洋气!

在“性温和”“好学不倦”等陈词滥调之外,民国时期的上海女生相互间的评语已经有着独立女性的傲然之姿。比如:“她沉默地认识了时代齿轮的转动,而不做一个有生气的饭桶。”简直像是默片电影配上的那种字幕。又如:“态度是硬的!心肠是软的!同时,皂白也是分的。”真想叫人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女侠,你好。

那是她们的社交网络,她们的朋友圈共享,闪耀着最充沛的青春与希望。一座城市的女性过得如何?不能只看家世显赫的名媛风流,也不在屈指可数的高光时刻,普通女子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才是最丰厚的摩登底色。她们或许也会结伴成群到公园,拍一组别出心裁的毕业合影。或许同住在租赁屋,每天工作忙个不停,仍有余力往脸上抹蜜丝佛陀、旁氏,翻《良友》画报,看看百货公司的广告。

二〇二〇年满百岁的如馨与素秀们,恐怕早已湮没在时间的灰烬中,成为彼岸之花。于灰烬中翻开假想中的日记,少女仿佛在说话,凝固了的前世,仍旧是簇簇新的嘉年华。

6月30日 星期二 晴

游泳是顶新派,顶时髦的,我又去百货公司买了新的泳衣、泳帽。素秀说我穿起来,就像泳池边的黎莉莉,就是臂膀粗了一倍。我听了以后,想一把将她推入水里。

上礼拜在游泳馆外看到一个女运动员,烫了最时髦的短发,玻璃丝袜配高跟皮鞋,连衫裙的腰带束得身段好极了,还露着溜溜的双肩。我回去后把她连衫裙的样子画了下来,准备去买匹布让裁缝做一套。要不要用乔其纱呢?如果太透了,内衣带子露出来,姆妈会多话的。

画报这两年登得最多的是体育发达、喜好运动的女子,十张照片里倒有六七张是泳装。体格健壮,皮肤在太阳下晒得红而黑,乃为健康美。广播里日日都在宣传“新女性”,叫妇女改造整个家庭。新女性们脂粉涂得薄了,出门总要戴副黑色太阳眼镜,比英美电影里的明星还要有派头。

文字作者简介:

指间沙,文字工作者。著有《看着看着就饿了》《舌尖上的上海》,译有《手绘餐桌上的小食光》。

7月9日 星期四 多云

羡慕瑞兰,自由!独立!一个人搬进了女子公寓。房间虽然不大,可装饰得现代,有电梯、水汀,淡黄的墙,漂亮的浴室。关起门正是简洁清爽的一个家,还有公共的洗衣房。同她住一栋楼的单身女子多是读完大学出来做事的,外国侨民也不在少数。

厉害啊,瑞兰!以后看夜场电影、参加完舞会后回家,该是多么便利。

7月18日 星期六 多云

今朝表姐从宁波来上海,一家人到西菜社吃大餐:考司对克、土买德汤、哈铁明子攀,还有美女牌冰淇淋、牛奶咖啡。考司对克是一整块的肉,实墩墩的,切下去还有血水往外淌。表姐有点不敢吃,不过我是上过护士学校的,血有沙西好怕的,谁也没有我胆子大。至于其他人,皆表示红房子的红酒原盅炆子鸡更对胃。

隔壁桌在议论,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生得容貌极美,衣着考究,每天中午车子开来送到饭店,独自一个人用餐,又会吃又不发胖。我们一群女生搞聚会,讨论编学校的年刊,倒也是在饭店聚过的。不过,一个小姑娘坐一张台子吃饭,确是少见的。

明朝同表姐去霞飞路上的DDS咖啡馆吃西点、喝柠檬汁,就在国泰大戏院对过。那里的栗子蛋糕最出名,栗子粉又细又滑,一股子奶香。静安寺路口的番丹拉尔,蛋糕据说是德国式的,要不要去试试呢?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现在天气太热了,在电扇下闲坐饮冰水犹觉不可耐,一杯未完又呼再来一杯。否则还可以一起到吴淞码头野餐,江边的风多爽气。

7月30日 星期四 多云

看到杂志上登的没有?那个女明星,在野岗射击、打猎、开车、骑马,穿着男式衬衫、西裤,戴着宽沿草帽。她在徐家汇的家,花园洋房前的草坪造成了座网球场,还放了单杠与双杠。她嫁的,可是上海最漂亮的男明星!

新来了一位女医生,是骑着一辆脚踏车到医院的,我们都争先恐后试着去骑。她说假期还会骑车去外滩兜风。

听讲上海郊区真有野猪出没,飞禽走兽多。一直有人端着枪,打那些野鸡、野鸭与鹌鹑、山鹬。据说有个法国人牵了条狗,一次打下了十多只野鸡。好奇这些野鸡是怎么吃掉的,是烤还是蒸,是煮还是炸?

8月7日 星期五 阴

“时间,容易得像在梦里过去。”还记得读书时我们穿着护士衣,一同到叶家花园划船游玩吗?那真是一个幽远玲珑的处所,好过了丽娃丽坦村里白俄人的游艇。

父亲给我相了一门亲,他是个西医,留过洋,英文是极好的。近段辰光常约会,极司菲尔公园、法国公园里,小孩子比往日多了可是许多,一个个在绿荫如云的法国梧桐间奔来奔去。小女孩穿的都是雪雪白的洋裙,留着齐刘海的童花头,露着藕也似的胳膊,而她们的姐姐穿着凉爽的袍子,全忍不住地憋嘴笑着。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看到极司菲尔公园里那尊纽约运来上海的救火钟,就想起一同拍照那天,调皮的“狡兔女士”,站到巨大的钟上,立得笔笔直,高高举起一只手来,活脱脱一尊美利坚的自由女神,我们笑得瘫倒在草地上。还有那尊四不像雕塑,以及新修的大理石亭与女神像,这些都是女孩们最乐意留下倩影的。他说,要为我拍照。

虹口公园里的几十株樱花树,据说已经长得挺高,开起花来像雪一样,不知何年春天去看一看,虽然那里的东洋人太多了。

据说有种花叫彼岸花,东洋人称之为曼珠沙华。开花不见叶,叶生无花。我只希望日日在此岸,花开不败。

在古玩市场上淘得的上海老照片 供图 马良

摄影师自述

去年,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看了50张他在古玩市场找到的上海老照片,是从几卷旧胶卷冲洗出来的,想问我是否知道他们是谁。这些陌生人的照片启发了我,我用它们作为要素创造了一个新系列。在其中一张照片中,这个女人被叫做“彼岸花”的花包围着,彼岸花也被称为:曼珠沙华。这也是这件作品的名字由来:在生与死之河两岸盛开的花朵。

今年一月我用大幅面工业扫描仪完成了这件作品,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使用照相机之外的技术制作“影像”。我用各种鲜花和老照片并置,如同陈设出一个时间的祭坛,用这些无法历久的美去映射那些照片所凝固的永恒。

我想用这个作品谈谈生命里的存在和消亡,时间里的记忆和遗忘。

献给老照片里的佚名者。

摄影师简介:

马良,艺术家,当代舞台装置风格摄影的代表人物。通过对中国风貌的细致观察,使用摄影、绘画、木偶戏剧、诗歌、装置等媒介创造出独具一格的艺术作品。现担任上海文联第八届委员会委员,上海市摄影家协会第七届理事会常务理事。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彼岸花 摄影 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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