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里的同一种东西

血液里的同一种东西

武装党卫队[1]把这两个小伙子的母亲抓起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爬到山上的共产党人家里去吃晚饭。共产党人的小屋子在丘陵的半山腰,上山要经过一条四周全是橄榄树和乱墙堆的小路。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阴郁,几乎是急急忙忙地黑下去的,就好像想把一切都抹去。兄弟俩去他家的时候,一直警惕着山谷底下的狗吠;因为那可能意味着武装党卫队的人正在找他们,也可能是妈妈给放出来回家了,也可能是爸爸,或者是其他来给他们通信的人,总之是有原因的。但是狗吠是因为要吃饭了,山谷里家家户户的小孩用勺子敲着碟子,哇哇大叫。

事情变了,人的感知太迟缓,而思绪又太敏捷。事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哥哥和共产党人经过林子下山来。先前他们和弟弟去了法利赛人[2]的栎树林那里,给“百合花”的部队带去了药品。“百合花”和“瘦子”在栎树底下等着他们,他们的外套下面藏着手枪。“百合花”在乌鸦岩那里,和其他几个人自发地搞了几场突袭,他有时是这个连队的,有时是那个连队的,总之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他们坐在栎树底下,谈着如果睡在麦秸上腿上生了疹子可以怎么治好,谈着这个区域被击溃的游击队员要把编队的事宜弄妥,而且也不该像贼似的在林子里瞎转悠。然后他们让人给他们看了一个很好也很隐蔽的躲避处,在那里可以睡上五个人。他们回来经过森林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赶羊的小姑娘,弟弟于是就停下来跟她一起了。整个林子里都能听到他和她一起唱歌的声音,他们和羊一起,在长着松树的陡坡上跳过来跳过去。

后来,在山顶小茅屋前,七家的住户全都聚到门外。他们中间也有瓦尔特。

瓦尔特激动地说:“你们都知道底下什么情况吗?”

“底下怎么了?”

“情况不妙。武装党卫队把你的母亲抓起来了。你的父亲下山去了,看他们会不会把她放出来。”

于是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和凝重起来,就好像黑衫军[3]上山时一样,橄榄林间全是子弹扫射的声音。孩子的鼓膜边和喉咙口涌出了一堆问题。在他们的记忆里,间谍们那些绿色的脸庞时隐时现,就像一个个破掉的泡泡。这时,弟弟唱着牧羊女的小曲,心满意足地回来了,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上收住了声。

现在新出了这么个事,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变了,现在他们的母亲被德国人带走的这个刚发生的事情,也搅在所有其他的事情中间。兄弟俩好像回到了从前,虽然现在已经是长大了的小伙子,生活中已经有了书,有了姑娘,还有炸药,但他们还是回到了孩童时期,他们身上孩童的那一部分被破坏了,有关母亲的那一部分也被破坏了。现在他们好像没有妈妈的孩子那样,手牵着手,迷茫地走着。然而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把炸药、手枪、弹夹、步枪、药物和印刷单藏起来,要把它们藏在橄榄树的洞里,藏在墙上的石头缝里,这样德国人才不会一直搜查到这上头来,来找他们。他们还得问自己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以及各种为什么,或大声地问,或在脑海中问,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橄榄林的人都已经疏散完了,就剩下那个小屋子,他们九十来岁的半瞎奶奶是一个在等待回答的黑色问题。在她身上,在她那无情的、清晰的记忆中,有着一段关于战争的悠久历史:库斯托扎战役[4],门塔纳战役[5],吹着小号的战争,敲着战鼓的战争;现在还得跟她解释武装党部队,解释会把母亲们带走的战争。最好是随便捏造一个提前宵禁的说法,或是什么德国人把城市封锁起来了,所以女儿才回不来的,所以女婿才下山去陪她的。

但是整个屋子就好像是一片问题的树林,兄弟俩还是更想上山去共产党人那里吃晚饭。那天共产党人为“金发”的部队刚刚宰了一头牛,把牛肚子也给烧了出来,于是请兄弟俩来跟他共进晚餐。兄弟俩一边上着山,一边说着杀不杀的事情。

共产党人的家只是一个低矮的房间;晚上的时候,从外面看就好像是一堆石头。离屋子不远的地方,在橄榄树上挂着一头被肢解了的牛。屋子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点蜡烛。兄弟俩坐在矮桌边的两个树桩上,一声不吭。共产党人的女人给他们盛了两盘牛肚橄榄酱汤。兄弟俩就这么摸着黑、丁零当啷地舀着浓稠的食物吃。这时从天花板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好像在什么壁龛的黑窟窿中,有鸟儿在振翅。兄弟俩听出来是共产党人的老鹰“狼刚”,它是春天的时候在山里被逮到的,给它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伟大的“狼刚”军营和七月战败的那场大战的,那个军营在老游击队员的记忆中可以说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存在。

共产党人女人膝上坐着一个孩子,突然笑起老鹰来。这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宪兵的孩子,宪兵逃跑前把孩子交给了共产党人。于是他们聊了起来,先是聊了聊在“金发”的人来把牛拿走之前把牛藏起来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又聊了究竟是谁做了奸细以及为什么会做奸细。

共产党人个子很矮,是一个长着大脑袋的光头,他见过世面,什么都会。他了解生活中的善与恶,尽管看到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糕,但也相信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是一个读过书的工人,一个共产党人。他在乡下做临时工,因为他觉得城里的空气不行了;他干活儿干得不错,他精通播种,善于种菜。但是他更喜欢坐在墙头上,谈那些全世界正在失去的东西,谈在巴西被烧掉的咖啡,谈被扔在古巴海里的白糖,谈在芝加哥码头箱子里烂掉的肉。这是一个一生充满了不幸和漂泊男人的回忆,一个跟宪兵打过交道的男人,一个在被生活锤击过以后,还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的男人,不管是坏事还是好事,他都会琢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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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田里的时候,哥哥手上拿着几本书,如果碰上黑衫军的人了,他就躲到河里去;弟弟呢,一直在找手枪射出的子弹,冲锋枪的弹夹。他们是在山路上碰到他的,他正牵着那个宪兵儿子的手,给孩子解释那些植物的名字,那是一个光着头的小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黑衣服。于是他们就开始讨论,跟哥哥讨论列宁和高尔基,跟弟弟讨论手枪的口径和自动武器。

现在在兄弟俩的周围,笼罩着一片充斥着鲜血和愤怒的沉寂,言语都陷入其中。只有女人可以在那团黑暗中给出一点温度,她试着鼓起勇气去给出这点温度;她是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有一点憔悴,像她这样的女人身上,带着一种分不清是母亲还是情人的那种温柔,就好像这种温柔在她们身上是没有界限的;她是一个共产党人的女人,她是一个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痛苦的女人,她进城的时候会把左轮手枪藏在筐子里。

吃完饭以后,兄弟俩和共产党人走上通向森林的小路,他们肩上披着被子,准备去“百合花”指给他们看的那个洞里睡觉。他们经过葡萄园的时候,听到了黑暗中有脚步声,弟弟叫起来:“站住!你给我站住,否则我就开枪了!”而其他人却朝他背上砸了几拳,叫他别出声。原来是瓦尔特,他赶上他们,也打算去洞里睡觉。

弟弟和瓦尔特两人形影不离,他们总是揣着手枪,追着法西斯分子的行踪,在田地里转来转去,他们跟那些被疏散的人一起时表现得很专横,跟姑娘们一起时又很英勇。哥哥是个好空想的家伙,就好像是什么外星球来客,他说不定都不会给手枪上膛。但他却很会解释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共产主义,也知道很多革命的故事,谙熟反对专制的诗文;这些东西知道知道也是有用的,但是战争结束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和了解。弟弟和瓦尔特只要听他说上一小会儿,就会为了手枪皮套或是姑娘的问题,又吵起架来。

但是现在兄弟俩有了一种共同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对现在这种生活的兴趣,还有可能遇到的风险,都不再是他们身外之物了,而是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已经沉浸在血液之中了。战斗,以及对法西斯分子的那种仇恨跟之前不一样了,虽然表现的方式不一样,对于哥哥来说,是从书本上习得的知识突然间可以被拿到生活中去实践,对于弟弟来说,是一种可以狂妄自大的资本、是可以背着炸弹在骡道上转悠、去吓唬小姑娘,不管那是什么,都已经是他们血液中流淌着的同一样东西了,一种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好像母亲的意义一般,一个一旦被决定后整个人生都有所改变,并且伴随他们一生的事情。

他们下到洞里去的时候,也是因为冷,他们蹲得很近,一个挨着一个。他们很想睡上一觉,那一觉最好沉得能把他们埋起来,能让他们不要再胡思乱想,能帮他们清除掉那些德国人把犯人关押在旅馆里的画面,在那里,武装党部队的人在通宵亮灯的过道里踱来踱去。他们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感到被冒犯的,感到灵魂深处最稚嫩的地方被冒犯了,他们一直在报复,而且就算他们的父母回来了,他们还是会继续报复下去的,因为那是生命源头的什么东西被冒犯了,是一件会影响他们一辈子的事情。而让他们最感到害怕的是,想到当他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第二天,哥哥坐在隔在森林和田地中间的荒地上,就在那时,海面上出现了一些战船,这些船很快就轰炸起了城市。它们几乎总是在那个时间开始轰炸:先是看到船上冒出像火星一样的炮,然后能听到发炮的声音,最后是炮炸到东西的声音。他在等弟弟,弟弟下山打听情况去了,还没回来;到目前为止他们掌握的消息都不是很让人放心;母亲被德国人扣为人质,父亲突然旧病复发,还在医院里住着。

他脚下的城市延伸至海边,他自己的城市现在却把他拒之门外,在他平常走的路上到处散发着死亡的味道。而在城市的中心,他的母亲正被囚困着。一发发的炮响,像拳头一样,从有着道道波纹的深蓝色海面上砸来,就像是从空处打过来似的,对着他的城市,对着他的母亲。

这时,应该是城里的什么火药库爆炸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连串很密集的炮声,不像是从海上传过来的。很快,一团烟云从房子间升起,烟云间的黑色斑点,打着旋儿蹿到烟云的顶端;爆炸声响彻山谷。如果烟雾稀薄了,就能看到已被炸毁的房子现在给炮轰成了废墟。

于是小伙子就想到了他自己,他整天衣衫褴褛,在森林里追来找去,父亲住在医院,母亲被囚在德国人那里,而他的城市,他的家,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天天地被摧毁着,他的弟弟还没回来,说不定被抓去了,但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几乎可以说是很平静的,就好像一切就应该是这样,一切都是正常的,就好像生活此刻的模样,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

弟弟终于回来了,他还带来一盒装满了玉米糊的容器和比之前好一些的消息:他们的父亲是为了不被抓起来才装病的,他想在医院受到看护,这样他们才会放了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仍被扣着,她托人带话,叫他们多加小心,还叫他们不要担心她;底下海军第十突击登陆艇被炸掉了,半个家乡都给炸掉了。

和他一起上来的还有“百合花”,“百合花”这个人,劲头儿大得很,看着轰炸,兴奋无比,一边用拳头砸着掌心,一边大叫着:“炸吧!炸吧!好好炸!把一切都炸掉吧!先把我家炸掉!所有的法西斯分子都去死吧!其他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再来点伤员也没关系!来得更猛一些吧!先炸我家!”

第二天,他们和共产党人去了“金发”的营地,去给他们送牛肉。他们的人都全副武装着,每天夜里都会下山进城跟敌人交火。

他们烤了四分之一的牛肉,然后所有的人一起围在篝火旁边吃起来。边吃着边说到了被杀死和被拷打的战友,说到了被处死和应当被处死的法西斯分子,还说到可能被干掉的德国人。

“但是,”哥哥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碰德国人。因为我妈还被扣在他们那儿呢,这种事儿最好还是别开玩笑。”但是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自己在放弃什么,就好像在那一刻,他又把母亲抛弃给把她从他身边抢走的人。他也为说完这话后的沉默感到难为情。

回去的路上,他跟弟弟闲聊,说:“我可没工夫过这种反抗者过的奢侈生活了。我们要么当游击队员,要么就不当。我们这几天最好找一天,走山路去跟大部队上山。”

弟弟说自己早就这么想过了。

然后,他们回去时在乌鸦岩那儿停了下来,是因为要给“百合花”吹哨。就在他们都坐在悬崖边缘等“百合花”的时候,共产党人自问着这岩石,这沟壑,这山峦,都是怎么形成的,地球有多少岁了。然后所有的人一起讨论起这岩石有多少层,地球经历了多少代,以及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1]也称武装党部队,是纳粹德国党卫队领导下的一支军事部队。

[2]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金发”“百合花”等都是法利赛人的绰号。

[3]黑衫军是墨索里尼组建的一个民兵组织,最初只是法西斯党组建的一个准军事部队。在1923年法西斯党上台以后,它变成一个效忠于意大利王国的民兵组织。

[4]库斯托扎战役发生于1848年7月24日及25日,是第一次意大利独立战争的一部分,交战双方分别是奥地利军队和萨丁尼亚国王的部队。

[5]门塔纳战役发生于1867年11月3日,发生于意大利拉齐奥大区的门塔纳小镇,是意大利统一战争中加里波第率领的志愿军与法国军队的一次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