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医科大学
预科生的一封信
牛顿对我的信回复如下：
“我很抱歉迟至今日才给您回信。看来您要写的是一本有意思的书。那颗炸弹投下时，我的年龄太小了，我想我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材料。您真应该问问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俩都比我年长。我姐姐是康纳斯太太，她的地址是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北子午线大街4918号。没有人知道我的哥哥弗兰克的下落。两年以前，他在我父亲的葬礼之后就失踪了。从此就没有任何消息了。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当他们向广岛投下那颗原子弹时，我还只有六岁所以我所能记得的任何事情也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想起来的。
“我记得当时我正在我父亲的书房外面那间起居室的地毯上玩耍。我们家那时在纽约伊俐俄姆。书房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我父亲。他在睡衣外面套着一件浴衣。他正在抽一根雪茄烟。他在摆弄着一圈绳子。那天父亲没有到实验室去，全天都穿着睡衣。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呆在家里。
“您可能知道我父亲实际上是在伊利俄姆铸锻总公司的研究实验室里度过他的研究生涯的。当曼哈顿计划，也就是研制原子弹的计划下达时，父亲并不愿意离开伊利俄姆。他说除非同意他任选工作地点，否则他是不肯参加这项工作的。也就是说他要经常呆在家里，除了伊利俄姆，他只愿意去我们在科德角的别墅这一个地方。他就是在那儿去世的。他死于一个圣诞节前夜。这些您可能都知道。
“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投下原子弹那天，我正在他书房门外面的地毯上玩耍。我姐姐安吉拉告诉我说，我小时候爱玩具火车，一玩就是几个钟头，嘴里还学着马达的声音，‘崩咚、崩咚’叫个不停，所以我猜想，投弹那一天我可能正在‘崩咚、崩咚’地叫呢；当时父亲是在书房里摆弄着一圈绳子。
“我刚好知道我父亲摆弄的那根绳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材料说不定还能用在您那本书里呢。有一个被临禁的犯人曾经寄给他一部小说手稿，那根绳子就是从这部手稿上面解下来的。这部小说写的是2000年世界末日来到的事情。书名就叫《公元2000年》。书中描写疯狂的科学家们发明了一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炸弹。人人都知道世界末日就要来到，于是乎出现了大量的放荡不羁的性行为。在炸弹爆炸前十秒钟，耶稣基督也降临到人间。小说作者的名字叫马文·夏普·霍尔德尼斯。他在给我父亲的一封说明信中说他被捕入狱的原因是杀死了他的亲兄弟。他把这部手稿寄给我父亲的原因，是因为他想知道应该把哪一种爆炸物放在他所写的那种炸弹里。他觉得我父亲也许会提一些建议。
“我不是要告诉你我在六岁时就看过那本小说。这部稿子在我们家放了好几年。我哥哥把它当作他个人的财富，因为他特别欣赏书中的那些黄色描写。弗兰克把它藏在他卧室里的‘保险壁橱’里面。事实上，他所谓的“保险壁橱”并不保险，只不过是一个上面有铁皮盖的旧炉子的烟道。弗兰克和我在儿提时代把书中描写放荡的性行为的那些部分看了无数遍。许多年后，我姐姐安吉拉发现了。她读了这本书之后说这本书不过是一部下流猥亵的作品。她把它连同那根绳子一起烧掉了。由于我们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对于弗兰克和我来说就像母亲一样。
“我敢断言，我父亲从来就没有看过那本书。我想他一生中从未读过任何小说，甚至连一个短篇也没有看过，或者说至少从他长成一个小孩以后就没有读过。他也从来不读他的邮件或者报纸、杂志。我本来认为他应当看过许多科技杂志，可是坦白地说，我想不起来我父亲读过任何东西。”
“所以说，他感兴趣的不是书稿，而是那根绳子。他就是这种人。没有一个人能预言我父亲下一步又会对什么东西发生兴趣。在原子弹投下那一天他津津乐道的是一根绳子。
“您有没有读过他在被授予诺贝尔奖金时发表的演讲？他的全部讲话如下：‘女士们，先生们！我之所以现在能够站在你们面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像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去上学的小学生在路上那样，悠闲地游游荡荡，无论遇到什么东西我都会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有时候还要学一学。我是一个非常快乐的人。谢谢诸位。’
“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吧。父亲研究了一会儿那根绳子，然后就开始用手指来翻花样。他翻出来的花样叫‘猫的摇篮’。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儿学会玩这个的，说不定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您知道，他父亲是个裁缝。所以我父亲小时候，家里可能老是有许多线呀、绳子呀什么的。
“翻弄猫的摇篮可以说是我所见到过的父亲玩过的任何东西中最接近被人称为游戏的东西。一切别人编出来的戏法、游戏或是什么规则，他都一窍不通。在我姐姐安吉拉的剪贴簿上有一条从《时代》周刊上剪下来的报导：有人问父亲以什么游戏来消遣时，我父亲回答说：‘自然界中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游戏，我何苦自找烦恼去玩那些人们生造出来的呢？’
“当他用那圈绳子翻出一个猫的摇篮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一定非常吃惊，他可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因为他突然间从书房里出来，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想要和我玩一会儿。以前他从来没有跟我一起玩过而且连话也不怎么和我说。
“然而这时他来到我身边，跪在地毯上，对我笑了一下，把那一圈绳子在我面前晃了几晃，问我：‘看见了么？看见了么？看见了么，猫的摇篮？看见猫的摇篮了么？看见可爱的小猫咪在里面睡觉了吗？喵呜！喵呜！’
“他的汗毛孔就像月亮上的陨石坑那么大。他的耳朵、眼睛、鼻孔里长满了毛。他的牙齿被雪茄熏得象地狱的人口一样黑。当时我父亲离我那么近，他的脸是我所见过的一切东西中最为丑陋的。以后我还经常梦见那张面孔。
“接着他唱了起来：‘摇呵摇，小猫咪，树梢高又高。大风吹，摇篮摇。树枝刮断了，摇篮往下掉。摇篮往下掉，猫咪往下掉，通通往下掉。’”
“我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并且一下子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屋子。
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我不得不暂时搁笔了。和我同屋住的人方才醒了，埋怨我打字太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