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传染性疾病

1964年，我开始在新几内亚进行调查研究时，大多数新几内亚人都在村子里过着传统生活，吃自己种植的食物，饮食皆低盐、低糖。新几内亚高地人的主食是根茎作物（甘薯、芋头、山药），这类食物提供高地人所需热量的九成，至于低地人的主食则是西米棕榈树的木髓。有一点儿钱的人则会买比较昂贵的食物，像饼干、鱼罐头和一点儿盐或糖。

我一踏上新几内亚，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当地人体格健壮又灵活，每个人都像西方健身房的教练。如果他们没背负东西，就可在陡峭的山路健步如飞，即使扛着重物也能和我走得一样快，甚至可走上一整天。我见过一个瘦小的女人，体重应该不到100磅，却背着一袋70磅左右的米，她把米袋的带子挂在额头上，就这样跋山涉水。在那个年代，我在新几内亚未曾看过一个胖子。

新几内亚的医院记录和病人的病历至少证实了当地人体格强健。如今，发达国家居民的最大杀手，即糖尿病、高血压、中风、心肌梗死、动脉粥样硬化及其他心血管疾病、癌症等非传染性疾病，在新几内亚乡下非常罕见。在新几内亚看不到这些疾病并不是因为当地人平均寿命比较短，即使六十几到八十几岁的新几内亚老人也极少罹患那些疾病。莫尔斯比港总医院在20世纪60年代初针对2000位住院病人所做的一份调查数据显示，没有任何一位病患是罹患冠状动脉疾病，高血压病例则只有4例，且病人属混合族裔，而非血统纯正的新几内亚人。

但这并不表示新几内亚传统社会中的人们生活在健康的乌托邦，过着无病无痛的快乐生活。至今，大多数的新几内亚人平均寿命仍比西方人短。他们常因意外、暴力或谋杀事件而死亡。常引发死亡的病症为肠胃道感染导致的腹泻、呼吸道感染、疟疾、寄生虫病、营养不良等，还有原发性疾病导致身体衰弱而出现的继发性疾病。然而，发达国家的居民很少因上述疾病而送命。我们可以说，西方社会的居民因公共卫生进步已脱离传染病的威胁，也比较长寿，但西方的饮食和生活方式则带来新的文明病。

从1964年起，发达国家居民的健康杀手已开始在新几内亚现身，影响了最常和欧洲人接触、采用西方饮食和生活方式的一群人。今天，新几内亚人的饮食、生活和健康问题已几乎全面西化。目前新几内亚有几万人（或许是几十万人）从商、从政、担任飞机驾驶员或计算机工程师，去市场买食物或去餐厅吃饭，而且很少运动。在新几内亚的城市或城镇也常能看到大胖子。全世界糖尿病患病率最高的就是新几内亚的瓦尼盖拉族，预估37%的族人都有糖尿病——他们就是新几内亚第一个全面西化的族群。住在都市的新几内亚人也有一些心脏病患者。我自1998年开始，在新几内亚一处油田进行田野调查，发现油田雇员吃饭的食堂三餐都提供吃到饱的自助餐，每张餐桌上都有盐罐和糖罐。在乡下长大、过着传统生活的新几内亚人由于食物来源时有欠缺，因而可以吃的东西很有限。但现代社会的食堂每天都有享用不尽的大鱼大肉、蔬果、点心，每个人都拼命夹，把餐盘上的食物堆得满满的，然后在牛排和沙拉上撒上盐和糖。石油公司邀请营养师来指导员工如何吃得健康。然而，即使是营养师也很难控制口腹之欲，甚至有些人不久后也文明病上身。

西方非传染性疾病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已横扫全世界，我在新几内亚看到的转变只是一个例子。这种疾病和传染病、寄生虫病不同。传染病通常是以细菌或病毒为媒介，使疾病由一个人传给下一个人，寄生虫病则是寄生虫侵入人体引起的疾病。很多传染病传播很快，病人一旦被传染就马上发病，几周内要么死亡要么康复。反之，所有主要的非传染性疾病进程缓慢，常会拖上几年或几十年，最后病人或得以痊愈，或到了晚期无法医治而死亡，病人有时也会因罹患其他疾病而去世。目前主要的非传染性疾病包括心血管疾病（心脏病、中风、周围血管疾病）、糖尿病、肾脏病和癌症（如胃癌、乳腺癌、肺癌等）。所有的欧洲人、美国人和日本人当中，几乎有九成以上都将死于上述慢性非传染性疾病，然而低收入国家的居民大多数死于传染病。

非传染性疾病极少出现在小型传统社会。尽管根据古代典籍的记录，这类病症早已存在，但是直到最近几百年，非传染性疾病才开始在西方变得普遍。这类疾病在现代四种人中特别常见。第一种人出现在最近突然暴富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大多数居民开始享受西方的生活方式，如沙特阿拉伯和其他阿拉伯产油国，还有几个新近富有的岛国，如瑙鲁和毛里求斯。全世界糖尿病患病率达15%以上的8个国家，不是阿拉伯产油国就是富有的岛国。第二种人则是移民至发达国家的发展中国家的人。他们突然改变原来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实行西方生活方式，因此患非传染性疾病的概率要比留在母国的同胞高，也比在发达国家定居已久的居民高。这类人包括移民到英国、美国、毛里求斯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以及移民到以色列的也门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第三种人则是在发展中国家从乡村移居到城市的人，如巴布亚新几内亚、中国以及许多非洲国家的人。他们在城市定居之后，所需食物都从商店购买，不再自己栽种，而且吃得比以前多。第四种人则是居住在原地的某些非欧洲族裔，他们没移居到国外，但由于实行西方生活方式，很多都得了糖尿病或其他非传染性疾病，如美国的皮马印第安人和新几内亚的瓦尼盖拉族，很多澳大利亚原住民也是如此。

这四种人等于四组自然实验，不管原因是什么，原来遵循传统生活方式的人只要采用西方生活方式，就会患那些非传染性文明病。我们如果不进一步分析，就无法从这些自然实验得知西方生活方式的哪一点会引发这类疾病的盛行。西方生活方式的特点如下：体力劳动少、摄入高热量饮食、体重增加或肥胖、抽烟、常喝酒、摄取过多的盐等。西方饮食中充满纤维少、糖分高（含过多的单糖，特别是果糖）、富含饱和脂肪和反式脂肪的食物。如果一个族群西化，改为西方的生活方式，那么上述变化大多会同时发生，而难以断定究竟是哪种因素引发非传染性疾病的盛行。有些疾病的成因比较明确，如抽烟可能会导致肺癌，摄取过多的盐可能会引起高血压和中风。但就其他疾病而言，如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我们仍不知道哪些危险因子的相关度最高。

我们对这个领域的了解主要是根据S博伊德伊顿、梅尔文·康纳与玛乔丽·肖斯塔克对旧石器时代饮食进行的先驱研究。旧石器时代饮食是指实行狩猎-采集生活方式的古代祖先和现代狩猎-采集者的饮食方式。伊顿等人探讨了人类祖先与现代西方族群最容易罹患什么样的疾病及其差异。他们认为，我们身体的基因组合比较适合采用旧石器时代的饮食方式，与现代的饮食和生活方式不合，因此产生许许多多的文明病。如果我们相信这样的假设，采用旧石器时代的饮食方式，即少吃加工食物和碳水化合物，增加蛋白质、新鲜蔬果和坚果的摄取，就可减少患文明病的风险。

由此可见，我们的确可从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中学到实用的一课，以避免伴随西方生活方式而生的文明病。大抵而言，传统社会中的人极少患先前讨论的非传染性疾病。但我不是建议从此以后完全实行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推翻政府、杀害异族、杀婴、进行宗教战争，甚至定期面临饿死的威胁。我们的目标是学习传统社会生活形态的一些特点，以避免文明病。至于哪些特点是我们该学习的，尚待更进一步的研究，但我们首先可以向他们学习少摄取盐分，而非推翻政府。全世界已有几千万人注意到健康的危险因子，并尽量避免。在本章接下来的部分，我将详细探讨摄取过多盐分的后果，以及糖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