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技能的高低与招摇无关

技能的高低与招摇无关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无计可施,却得了个闲话的题目,曰“献丑”。献丑也是这样,苏东坡、米元章一流人用了,我们如果照用,那就会成为加倍的献丑。其他技能也是这样,造诣必有高低,低也是本然,只要依本分而活动,不想招摇,就不是献丑,甚至也不应该说是丑。这可以算作标准的献丑,因为从其中找不到一点对,更不要说美。显然,这就成为更尖端的献丑,因为读者见了,不只会齿冷,而是会齿落,盖俗语有云,笑掉大牙也。

技能的高低与招摇无关

大概是半年以前吧,乡友凌公枉驾询问有关写书的事,告辞时表示客气,说希望我用宣纸写点自作的什么,以便保存云云。我说不敢不从命,但有个条件,是只可留作纪念,不可示人。凌公一笑。我信为已经有了君子协定,就找纸笔写了两幅,一立幅,写五律一首,一横幅,写《清平乐》词一首,火速还了债。不想过了不很久,我应约到他家吃他夫人做的家乡饭,温幼年之梦,入室,见我写的那首词居然爬到壁上的镜框里。镜框壮观,因而显得字更难看。我宛转地提出抗议,凌公又是一笑。我无计可施,却得了个闲话的题目,曰“献丑”。

献丑,形形色色。像我的涂鸦上墙,是打鸭子上架一类,就是本不想献,却被动地献了。但这账也不好都算在打的人身上,因为人家一客气,自己就磨墨伸纸,以诛心之论推究,可以说是想献,至少是并不坚决反对献。有些人,如我知之最深的我的老伴就不同,而是终生信奉并实行退避三舍主义,除了人人必有的衣食住行,做也没有任何人注意的诸事以外,应世的办法一贯是:我不行,我不会,我没学过,等等。这退避三舍主义,就效益说未必尽善,但有一种获得是确定不移的,就是因为坚决不献,所以绝不会出丑。

永远不出丑,很好,但是想照办也大不易。即以涂涂抹抹而论,我老伴有可以不拿笔的优越性,我没有。怎么办?有的聪明人想出个补救之法,曰坦白从宽主义,就是,譬如有人赏脸,求写点什么,就从命,可以在交卷时加说一句:“献丑了。”甚至写在纸尾:“……献丑。”这样自己招认了,也就可以减重责五十大板为三十。这个办法像是不坏,其实不然。困难来自有些人,为了表示客气而滥用。也举例说,什么什么文宴之会,在座者有苏东坡和米元章,几杯美酒下肚,有人提议要涂涂抹抹助兴,推让之后,诗由苏东坡作,字由米元章写,两位都依旧套,拿起笔,向大家拱手,说:“献丑了。”这就像是“联”字,本来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只是因为秦皇、汉武用了,一般人就不好再用。献丑也是这样,苏东坡、米元章一流人用了,我们如果照用,那就会成为加倍的献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好呢?我的经验,万全之道是没有的。不得已,只好在“量”的方面想想办法,就是尽量求献的次数少一些;少不能等于零,不幸走入死胡同,逃不脱,就尽量求献的程度低一些。这由心情方面看还是够受的,躲躲闪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总之,很难。但其反面,献,就如失足由山上滚下,却非常之易,因为不只涂涂抹抹,而是己身的一切表现,凡是成为一定的形、一定的声的,稍不检点,露出天命之谓性,送入别人的感知,都会立即成为献丑。

想在这方面说说所见,以证明不是危言耸听。先要说说界限。以人的相貌为例,天之生材不齐,世间既有西施,又有东施。与西施相比,东施不美,或说丑,但是,如果她依本分而活动,就只是丑而不是献丑,只有效颦才是献丑,因为可以不这样招摇而招摇了。其他技能也是这样,造诣必有高低,低也是本然,只要依本分而活动,不想招摇,就不是献丑,甚至也不应该说是丑。所以丑不丑,关键在于是不是有意献。献,不只有形形色色,还有大大小小。孟老夫子说:“不得罪于巨室。”这个古训今天还有用,所以举所见,只说小小而不说大大,于是山呼万岁之类就可以不提;又,这是举例性质,本意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避挂一漏万。(www.daowen.com)

先说属于涂涂抹抹一类的。字,或说书法,难说,例如在某期刊上看到过一幅影印的所谓法书,一个水旁的字,偏旁三点泼墨,成为一个葫芦,你说丑吗,有人会说这是打破传统的创新,你不懂,所以才信口雌黄。人各有见,各是其所是,只好不说。说一点关于旧诗词的,只举印象深的两个例,都见于北京某报。一个例是旧诗。何以知道是旧诗?因为标题是“七律一首”,其下又确是八行每行七个字。可是看这八行,平仄押韵,竟是驴唇不对马嘴。这可以算作标准的献丑,因为从其中找不到一点对,更不要说美。另一例是词。也要问何以知道是词,因为几行文字完了,加了一行,曰“调寄临江仙”。这一例后来居上,是不要说平仄、押韵驴唇不对马嘴,就是字数也是随意来来。显然,这就成为更尖端的献丑,因为读者见了,不只会齿冷,而是会齿落,盖俗语有云,笑掉大牙也。

再说不属于涂涂抹抹一类的。这太多,只好在范围方面多加些限制:一是损之又损,限于在公共车中所见;二是限于使我叹气至今还记得的。一次,是一个青壮年男士,在靠车窗处安坐,由某站上来一位龙钟老太太,颠颠簸簸走到他旁边,立住,手扶坐椅上的横棍,还是站不稳。这个青壮年见状,赶紧扭头,装作欣赏车窗外的什么。邻近立着的乘客都投以鄙夷的目光。我呢,也鄙夷,但更多的是佩服,佩服他有这样大的胆量献丑。又一次,我由动物园,照例是最后挤上332路车。车也照例,既坐满了人又站满了人。离我最近,靠窗,坐着一个中年男士,西服革履,手持公事皮包,颇有港九之风。座不让我这老朽,不稀奇,稀奇的是车开出三站,过了魏公村,他伸手买票。卖票的姑娘问哪里上的,他答“刚上的”。这位姑娘老实,没有用刚上哪里会有坐位的推理法驳他,就递给他一张票。他胜利了,大概可以少出五分钱。我看看他那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一方面为他难过,因为我还没忘光数学,觉得五分钱就卖品格,索价太低;一方面又大起佩服之心,也是佩服他有这样大的胆量献丑。再说一次不隐蔽的。也是在332路车上,几个青趋向中的男士,穿戴合于时风,如果安坐而不语,装束之内如何也就看不出来。不久,言为心声,其中一个说话了,手指着坐在远处的一个青年女子说:“看那个妞,多漂亮。”声音很大,我推想,是不只想让那个女子听见,还想让不很远的乘客都听见。准上面两个例,我应该起更大的佩服之心,可是不知怎的,一阵难过,以至于难忍,只好把头扭过去,求个眼不见,心不烦。车中所见,像这样的,或超过这样的,也许一天半天说不完吧,车外就更不用说了,只好都从略。

上面举的五例献丑,可以分为三类:写旧诗词的是强不知以为知;车上的前两位是知,但大义败于小利;最后的几位有特点,是觉得这样表现是献美,不是献丑。这就引来评价行为的标准问题。这个问题,至少在理论范围内,太大,不宜于在这里谈。只好采用懒汉的办法,少讲理,投靠常识。推想由盘古氏起,到眼下为止,常识是不会判定调戏妇女为美的。以丑为美,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最难办。尤其可怕的,据传闻,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我,老了,充其量不过能够出门买点油盐酱醋,入门写一两篇可有可无的文章,对于心死,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退一步,只说说不心死的。我是希望这样的诸位都能够分辨美丑,争取尽量少献丑。如何能做到?要一,有自知之明,借用北京一句俗话,是要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二,有知耻之心,就是揽镜自照还有时候脸红。这显然也不容易。阻碍,前者来于生之谓性,人,只要气不断,向前向上的情热是不会降温的,自知之明会成为理的冷迫降情的热的力,这是颇难接受的;后者来于利的大力,抗不了,也就只好通而融之,暂且扔开镜子,以免看见自己不好意思。这样说,再退一步,自扫门前雪也就大不易,因为阻碍铁面无私,也不会放过自己。没办法中的一个办法,还是上面说过的,是在量的方面多下功夫,尽量求少。由高的标准看,这是变日攘一鸡为月攘一鸡的办法,即主观是求不献丑,客观是不得已就随大流,也献丑。照应本文的开头,我的歪词加涂鸦之爬上凌公的镜框,就是随了大流,献了丑,每念及此,就不能不感到惭愧,以及应世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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