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日美学者为主体的华北青苗会研究,主要涉及:(1)组织的职能及其变迁。青苗会的祭祀功能,从单纯的看青职能到代替国家税收的行政职能的转变。国内学者开始关注“看青”以外的社会互助。(2)关于青苗会会首的研究,认为会首的基本条件是乡村有经济实力者。(3)关于2025年代的中国村庄凝聚力是否衰落的争论。青藏边缘的青苗会的组织结构有一个重要特征,即文化多样性。青苗会所做的文化多样性管理对于民族关系和边陲的稳定起到基础性作用。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洮岷青苗会曾经的社会作用,甚至得不到历代朝廷的注意,但它对民族理解和文化融合所做出的贡献丝毫不减。
1.洮州青苗会的汉习藏风
洮州汉人与藏族进行过更为全面地融合,以至于联村青苗会把一些藏族部落或家户纳入其组织体系中。洮州18个青苗会是在18个龙神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联村组织,其中16个青苗会拥有3到23个村庄作为小会[8]。其实洮州青苗会普遍存在汉习藏风,大致因为汉藏居民插花接壤,比邻而居。从18个青苗会中选择石山青苗会作为考察对象是因为该会拥有更加明显的文化多样性特征。在洮州人的口述资料中,明朝是各个族群相遇和融合的重要时段。江南移民和军士大批迁入洮岷地,汉藏回三个民族共同屯田戍边。当时的青苗会曾经遇到不同文化群体及其文化习惯如何并存的问题,文化的现实促使洮州青苗会拥有文化多样性的态度,并以此做出文化安排和管理,以保持联村、乡村社会乃至洮州边地的稳定。
石山青苗会:混合的文化模式
石山青苗会是一个拥有五会十寨的联村组织,联村中的大族村是一个说藏语的藏族部落,其中心村落距离洮州新城3公里,联村的西面、北面均为藏族部落,至少有50平方公里的藏区是石山会龙神巡游之地或者信仰区域。石山会的龙神庙颇有意味,庙门上画着一个藏传佛教的龙图案,而庙宇的建筑风格则是汉人飞檐卯榫结构,屋脊是龙凤呈祥图案。龙神叫作“李文宗”,是明朝的大将,却被藏民尊奉为佛爷。石山会因藏式大铜号而闻名当地,地方俗语说:城背后的轿,石山会的号,宴家堡的庙。三个青苗会各有展示的招数:城背后整个村洮州城里人,轿子做得体面,轿夫也矫健;宴家堡这地方出过很多画匠,龙神庙修得端庄华丽;至于“石山的号”,都是会首专程去夏河拉卜楞寺购买的一米多长的藏式铜号。在迎神赛会期间,石山会的会首穿戴的是汉式传统礼服和礼帽,年轻人则身穿藏袍,八名号手手持藏式铜号吹起浑厚的音色。对于石山会的混合文化,外人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些汉习藏风理解为固化的民俗,用“传承”一词简化这一文化模式,而不去追问汉习藏风的文化模式何以形成,文化多样性如何被安排和管理。对比混合文化和单一文化,根据洮州社会的情景,文化越混合社会越开放,文化越包容社会越稳定。
“扎山”是一种盛行于洮岷地区借助龙神的超自然力量干预气象兼有封山、护林的农业保护和生态防御仪式。仪式后将盖有龙神大印的三角小红旗插在表示村界的山头上、路口和村境地界以避免冰雹灾害,表示自此以后牲口不得上山糟蹋田苗,人也不得毁坏山上树木。从卓尼县的卓逊、初尼尕布等地赶来的藏族会首前来献羊和送红,红布上写的是赞美神灵的语句。法师披戴好全副法衣,舞之蹈之,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
上元一品,中元二品,下元三品,山神泉神,尔等各司其职,各把关隘,不让冰雹在云眼里跑马,驱散冰雹于千里之外,保我庄村田苗,保护马路(藏区)草山免于雹灾。急急如律令!
行完法事后,将去皮的全羊放入柴火中烧烤,是谓“献全羊”,这样的献祭在洮岷地区已经很少见了。其二,马角手拿羊心在小旗上盖印,众人狂呼“一颗、二颗、三颗……七颗”,每面旗子上盖上七颗印。最后小旗插在山顶上的“玛尼堆”上;其三,在法事之尾声,马角祈祷说“禳镇冰雹”“风调雨顺”云云。马角手执黑色大纛旗[9],会长和提领各执龙虎旗,三人一起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挥动旗帜,伴随着挥动,众人高呼“唉!散了!”这种极富动感的盖印和驱雹的狂呼,犹如战争一般。在队伍回到庙门时,青苗会会首再次为马路上的藏族部落举行禳雹仪式,早已等在那里的藏民会首把这些加盖神印的旗子带回去保护自己的田园和草山免受冰雹和干旱带来的灾害。
汉染藏风、藏染汉习的仪式实践再次说明,仪式对不同文化群体有联结作用。在面对冰雹灾害的共同挑战时,汉藏两个群体进行了宗教知识的分享。用火烧的方式献祭活畜是原始苯教的做法,玛尼堆是藏族民间文化的象征物。法师的咒语、符箓和法舞基本属于正一道的传承。苯教和道教在知识和仪式上的结合、分享是基于两者的相似性:原始苯教的仪轨包含诅咒、祈福和驱邪等内容,而正一道也有类似的内容,如画符念咒、降神驱鬼、祈福禳灾。两者都有攻击法术。青苗会的重要功能是仪式性保护农作,因而把苯教和道教两种宗教知识固定下来以便为汉藏两个群体提供仪式服务,这便是文化多样性管理的朴素想法。
走马路:游走在藏族部落的龙神
在石山会的“五会十寨”中,有三个小会是藏族村,这些村庄是青苗会的联村组织。之外还有地域宽阔的“马路”,马路即是龙神信仰所至,龙神李文忠的马路多为藏族村落。一位参与“走马路”的青苗会会长说:
五月十六日一大早,马路上藏族村庄尼什嘴、初尼尕布和初麻滩来了四个藏民,骑着马接佛爷(龙神),请我们三个会首给他们“扎山”。他们留下四匹马,三匹马是为提领、会长、马角(仪式专家)预备的,另一匹是佛爷的坐骑,那天佛爷没有去,但是大蠹旗代表佛爷。藏民拿上龙神的大蠹旗和神卦,翻山走回去了。这些地方高得很(海拔3000米以上),青稞种得少,普遍种燕麦。到了庄子,藏民会首把大蠹旗展开,说佛爷收盖盖(收钱粮),全村老幼跪下一大片,烧香、磕头,送灯、献羊。头人们给会长和提领每人四块,马角八块。然后坐下来喝酒,阵势大得很,全庄子人都来,先给我们敬酒,接着划拳。第二天到了申藏乡但藏的亚布。我们走了以后他们把小旗旗插在山上和村界的边界处。到九月里他们收回小旗旗,拉上羊来庙里贡献龙神。过去佛爷走马路一个村一个村地转,一趟下来要走40多天。(https://www.daowen.com)
马路与龙神的交往必然具体化为藏族村落与青苗会的联系,族群之间的交往以龙神信仰的形式固定下来。这个龙神管理的社区实际上超出了行政设置和文化区隔,笔者认为仪式通过象征资源的重建和跨文化的仪式服务,整合了文化多样性或者差异,从而使族群之间的认同有了思想基础。
2.岷州汉人社会传统与藏文化遗留
无论乡民还是政府工作人员,岷州人总喜欢强调他们的社会具有浓郁的汉文化传统,这一表述或者认同,其实是经过相当时间的记忆与遗忘的选择所产生的结果。因为岷州人既包括历史记忆中的江南移民,也包括地方社会进程中被汉化的藏族人。在岷州散存着许多明清时期的藏佛寺院遗址,有藏族文化符号和元素散落在汉人社会的语言、仪式、建筑和日常行为中,多样文化的呈现意味着小地方一直在进行文化多样性的社会管理。在洮岷地区青苗会在联村范围内管理着文化多样性的事务。无论如何原来的汉藏群体及其文化已经融为一体,但遗留和存活下来的文化特质却昭示着洮岷青苗会的文化管理和融合。
延川湫神娘娘的文化属性
在甘肃省岷县锁龙乡(延川),被称为“八十二石(dan)细米的地方”,周边森林莽莽、草山辽阔。海拔2500多米的延川既适于农耕又适于放牧,现在锁龙乡以汉人为主体间有藏族和回族居民分布。据当地知情人说,“锁龙”是藏语“三条沟”的意思,事实上一个藏族地名不能确切解释族群融合的过程究竟如何,但仪式展演过程中出现的几个文化特质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地方文化的构成。延川青苗会按照沟的地理分布,形成了由19个自然村构成的联村组织,又分上三会和下二会。青苗会承担着春祈秋报等农业祭祀的职责。在延川的17个联村中,一年中规模最大且是仪式高潮的神事活动,便是农历六月为湫神娘娘选老爷和报水仪式。整个六月会的仪式要点为叫水,祭牲宴请,取水,回水,其间藏族文化因素隐现在仪式细节中并得以固化。
农历初一,叫水。叫水,即新的水头老爷上任并在仪式上确认,以便承担本季“抱水”之责和陪侍湫神娘娘的神职。此日青苗会在娘娘的正殿搭设新床,同时在二位新任老爷的家里布置供房,安置神位,搭设新床。一些学者视之为人神之间的婚姻,笔者撰文说明选老爷是为娘娘选替身或者乡村领袖,而不是人与神的婚姻[10]。其间老爷须遵守各种污染禁忌,施行烦琐的洁净仪式。二位老爷必须在娘娘庙和家里的供房中“坐床”一段时间,这种做法类似于藏传佛教的“闭关”和“坐床”。
六月初六,祭牲与宴请。青苗会会长在娘娘庙主持献祭仪式,祭羊以迎请水头老爷新官上任。二位水头老爷骑高头大马至庙中祭祀雷神。此后几日亲朋好友像对待婚礼一样赠送礼物,老爷设宴三日款待客人。初八,青苗会再次主持献祭,由二位老爷向二位娘娘贡献祭羊以谢神恩。
六月初九,抱水。二位娘娘神轿在前,二位水头老爷和青苗会会长以及各村会首骑马护驾,他们头戴礼帽身穿礼服,依仗威武。湫神娘娘绕境巡视庄稼田亩,降福于百姓,乡民观者如潮。娘娘来至严家庄陈林家(娘家门)歇马以供祭祀。娘家门煨桑,拿出糌粑、茶酒供祭。汉人煨桑在洮岷已是司空见惯,但糌粑作为祭品显得既特别又意味深长。出自娘家门的塔状青稞粉(糌粑)是否隐含着二位娘娘或者其中一位的藏族身份不得而知。回到抱水仪式,在法师祈祷和施法后,老友(前任老爷)从松林的两处取水点获得灵水装入宝瓶。二位老爷抱宝瓶于胸前。取水成功后,众老友向二位老爷行长跪礼[11],虽然动作与藏民的等身礼一样,但锁龙人还是称之为“长跪礼”。当取水队伍会到娘娘庙,青苗会主持拜五方仪式,二位老爷和会首再行“长跪礼”,祈求联村境内人畜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六月十二日,回水。通过超自然力量获取的水,在庙里经过各种仪式的加持而被赋予灵验。老友们再把宝瓶中神圣化的水带回到河流中,水的取与还意味着水的循环与平衡。让灵水回归自然而变成适于农作物的清风细雨式的水,给联村内的19个村带来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回水仪式另有一个重要话题,上下两个村落集团互相礼拜,希望彼此相互理解,消除误会,紧密合作。
锁龙青苗会的文化多样性管理
历史的剧本可以建构,社会的剧本亦可编导,原因在于社会无时不在变迁,就像“星团”无时不在运动。我们现在看到的剧本是经过导演和编辑的版本。不过新版本仍然遗留着过去文化的线索和文化安排的信息,就像泰勒时期的人类学家提及的文化遗留物一样。锁龙是一个源自藏语的地名,意思是“三条沟”。我们站在锁龙村的制高点上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三条沟及其分布的村落,上三会的八个村庄即在三条沟里。藏语的地理名称至少说明曾经有藏族部落在此居住,或者更大胆地推测三条沟的居民曾经是藏族,后来汉藏有过融合的过程。三条沟之一的赵家庄是湫神娘娘庙的所在地,在明朝成化年间已经存在。而在明朝某一时期该村还接受藏佛寺院的香火,据老人回忆,赵家庄有两座藏佛寺院,以“大寺”“小寺”命名,在同治年间的地方战乱中被毁,至今寺院遗址犹在。据当地文化学者张润平研究发现,岷州在明代曾拥有多达360座藏佛寺院[12]。在抱水仪式的巡视中,湫神娘娘的娘家门和歇马处,为什么会出现藏族人的糌粑?糌粑在锁龙人,尤其是老年人的日常饮食中仍然使用;汉人传统礼仪是三叩九拜,而在抱水、拜水和拜五方仪式中,为什么频频出现藏族的磕大头的顶礼?村民在神事活动中基本不使用磕大头的礼仪。在信仰文化中,许多仪式形式都可以改变,而藏族文化中的糌粑、煨桑、等身礼,以及坐床习俗何以顽强地沉淀在锁龙人仪式中?不能排除两位娘娘或者其中一位属于吃糌粑的族群。在洮岷汉人信仰体系中,来自藏族的女神并非少见。岷州18湫神中有一位“分巡圣母”就是来自甘南州康多的女子,俗称“小西路阿婆”。这些族属有争议的女神还会继续争议,但青苗会所做的文化多样性管理工作,包容地传承藏族文化元素、符号,甚至神的族性,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角度看,对村落社会的凝聚力和边陲社会的稳定都具有深远意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