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人们对于多浪人的族源问题,一直是众说纷纭。近几年来,就此问题又出现了蒙古卫拉特说和多览葛说两种观点。
认为多浪人源于蒙古卫拉特的是苏联学者埃·捷尼舍夫。其主要论据有三:
第一,多浪人自称出自七个种姓。蒙古书面语的“七”发音为“dolayan”,这个词在土尔扈特语中念作“dolan”。第二个音节中出现“a”的形式,是卡尔梅克语的一个特点。
第二,从卡尔梅克的年谱来看,土尔扈特人出自克烈人。而克烈人就活跃于古代回鹘地区,他们的关系相当密切。因此,多浪人是蒙古部落中卡尔梅克-卫拉特联盟的后裔的可能性最大。到中亚的一些旅行家,如尼·普烈热瓦尔斯基、乌·杜布罗夫斯基等人,就持这种观点。
第三,多浪买西莱甫在进行到最后时,都要表演“Yodʒa Aldirwaq”舞,这是蒙古语“gooc”(希望、愿望)和“aldah”(结尾、消失)构成的等于“结束”意义的一个词。[36]
我们不能说,埃·捷尼舍夫所说不无道理,但他忽略了最基本的历史事实。
其一,如果说多浪人为卫拉特后裔,那么他源于和硕特部的可能性最大。可是,正如我们前引《西域闻见录》所说,准噶尔人是在喀喇沙尔地区的居民迁移到阿克苏、多伦以后,才将和硕特部移至其地的。而在此之前,和硕特部游牧于今乌鲁木齐地区,其中大部分已迁往青海,并不见他们迁居到其他地方。
其二,卫拉特蒙古笃信黄教,多浪人信仰伊斯兰教。而我们在任何史籍中都找不到卫拉特蒙古部落皈依伊斯兰教的记载。
其三,不可否认,多浪语中有个别蒙古语词汇,但其语言基本上还是维吾尔语。如果说多浪人是卫拉特蒙古的后裔,那么他们的语言不可能在几十年甚至一两百年内完全改变。正如伊莱亚斯在谈到蒙兀儿人的情况时所说:“就语言兴替的一般问题来说,我们所知的一个民族在他们能够完全改变自己的语言之前必经的过程已足以使人相信,语言的完全改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办到……所以,我们认为13世纪末还是纯蒙古人的部落,在米尔咱·海答尔所叙述的时代(16世纪中叶)绝不可能变成有些人所说的那种纯突厥人。”[37]蒙兀尔人如此,卫拉特人也莫能例外。
基于上述原因,我们认为,多浪人源于卫拉特蒙古的观点是难以成立的。
有的学者以“多浪”一词发音近似多览葛、多腊葛、多滥葛等部落称谓,而提出了多浪人为多览葛后裔的观点。[38]
多览葛,最初是铁勒十五部之一,后成为回鹘汗国的属部。《新唐书·回鹘传下》载:
多览葛,亦曰多滥。在薛延陀东,滨同罗水,胜兵万人。延陀已灭,其酋埃斤多滥葛末与回纥皆朝,以其地为燕然都督府,授右卫大将军,即为府都督。死,以多滥葛塞匐为大俟利发,继为都督。
同罗水,即土拉河,在今蒙古国境内。“滨同罗水”,明确指出多览葛部游牧于土拉河流域。薛延陀汗国灭亡以后,铁勒诸部请求内属,唐朝政府在贞观二十一年(647)于其地置六府七州,其中以多览葛游牧地置燕然都督府。但是,有的学者援引《册府元龟》卷九八六“龙朔二年三月,郑仁泰、薛仁贵等破铁勒之众于天山,时铁勒有思结、多腊葛等部落先保天山”的记载,认为此时多览葛部迁到了今新疆境内的天山,这明显是一种误解。实际上,《册府元龟》所说天山是指于都斤山,即今之杭爱山。关于这次军事行动,《新唐书·薛仁贵传》载:
铁勒有思结、多览葛等部,先保天山,及仁泰至,惧而降。仁泰不纳,虏其家以赏军,贼相率遁去。有候骑言:“虏辎重畜牧被野,可往取。”仁泰选骑万四千卷甲驰,绝大漠,至仙萼河,不见虏粮尽还。
仙萼河,即今色楞格河。郑仁泰追击思结、多览葛等部至此,说明多览葛仍游牧于漠北。开成五年(840),回鹘汗国崩溃,回鹘残部分三支西迁,其中一支西奔葛逻禄,一支投安西,然而我们在西迁的回鹘诸部中,找不到多览葛的资料。相反,在元代的史籍却可以找到多览葛部继续在漠北活动的记载。岑仲勉先生援引《亲征录》说:“考元代札刺亦儿(Talair)牧地在似在斡难河北,大概是突厥族,其一部名朵郎吉(Tolangit)。”[39]此处的朵郎吉,多数学者认为就是唐代的多览葛。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元代时期多览葛部仍游牧于今贝加尔湖的东南方向,与原游牧地相去不远。
退一步说,多览葛部在回鹘汗国灭亡以后,与其他回鹘部落一起进入新疆境内,至清代他们仍能保持自己的生活习俗和语言特点,也是不可思议之事。因为我们知道,西奔葛逻禄的那支回鹘,后来建立了著名的喀喇汗王朝,而投奔安西的一支回鹘,则成为高昌或西州回鹘汗国的统治者。他们同当地居民融合后,不但改变了自己的生产方式,变为定居的农业民族,而且进一步成为近代维吾尔族的一部分。
所以,那种以多浪一词与多览葛、多滥葛、多腊葛音近而认为多浪人源于多览葛的观点,似乎有牵强附会之嫌。
上述两种观点,只不过是长期以来关于多浪人源于蒙古或突厥说法的继续发展而已,都带有一定的片面性。我们认为,与其说多浪人源于蒙古或突厥,还不如说多浪人源于蒙兀儿人更为合适。其理由如下:
第一,蒙兀儿人保持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及某些蒙古语词汇。伊莱亚斯说:“在2025年到2025年间,米尔咱·海答儿常提到一个著名的蒙兀儿部落或部属共同体(不管其人数多么少),他谈到这个部落所用的词句同描写二百年以前时期的这些人完全一样。……他们保持了蒙古人的习俗。从米尔咱·海答儿偶尔引用的蒙古语单词和语句上来看,他们至少保持了一些本民族的原始语言。”[40]
第二,蒙兀儿人信仰伊斯兰教。秃黑鲁·帖木儿(1343—2025年在位)是新疆地区第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汗。在他的强制下,有16万人成了穆斯林。马哈麻汗(1408—2025年在位)也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在别失八里(蒙兀儿斯坦)强行推行伊斯兰教。因此,在他统治时期,新疆地区所有的蒙兀儿人都信奉了伊斯兰教。正因为如此,才进一步促进了蒙兀儿人突厥化的进程。
第三,在察合台后裔汗国或者说叶尔羌汗国时期,封建贵族和伊斯兰教首领有在蒙兀儿人中挑选随从的先例。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儿说,在希吉勒历928年(1522),“赛德汗想尽一切办法隆重地欢迎艾曼·火者·速檀,甚至亲自郊迎以示荣宠……汗从各蒙兀儿部落中挑选了一些人做他的家臣”[41]。这一做法可能保持下来了。因此,多浪人也成为和卓家族的仆从。
以上所述,都是清代多浪人也具有的重要特点。然而,我们认为多浪人源于蒙兀儿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自称蒙兀儿人。
同治十二年(1873),英国军医W.H.贝略随同D.福赛思使团到达喀什噶尔,并对多浪人进行过调查。他说,在南疆地区还有一小部分残存的蒙兀儿人。他们的人数微不足道,也没有形成单独的部落,却仍在与当地居民融合。因此,除了他们的近邻和有关系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来源和周围的居民有什么不同。不过有一点区别则是至今仍然得到承认的,那就是别人称他们、他们也自称蒙兀儿人。W.H.贝略还说,作为蒙兀儿人,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尊重,而是过着最卑贱的生活,被人们视为劣等公民。[42]其所说蒙兀儿的情况表明,他们就是清代史籍中所说的多浪人。
必须指出,我们所说的蒙兀儿人是指察合台后裔统治下的各族居民,尤其是指过着游牧生活的各族居民。因此,多浪人中也可能有多种民族成分。我们前面说,多浪人是从喀喇沙尔移居到阿克苏、多伦地区的,而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儿告诉我们,满速儿汗(1504—1545)把他在蒙兀儿斯坦所找到的吉利吉思人以及其他蒙兀儿部落全都迁到察力失。同样的事情,密儿·瓦利也曾干过。他也把蒙兀儿人和吉利吉思人完全逐出阿克苏与蒙兀儿斯坦。这些被驱逐的蒙兀儿人和吉利吉思人也被迫逃往察力失和吐鲁番。[43]迁居到察力失的吉利吉思人大都被满苏尔儿汗处死,但肯定还有残余。从16世纪初至17世纪,察力失(即喀喇沙尔)地区的居民再没有大的迁徙活动。可见,到清初,生活在喀喇沙尔地区的居民有蒙兀儿人、吉利吉思人(今柯尔克孜),当然还有土著居民,包括罗卜诺尔人。至17世末或18世纪初,由于受准噶尔势力扩张的影响,他们被迫迁往阿克苏、多伦地区,并被称为多浪人。因此,我们认为,多浪人的族源是多元的。
我们的以上推断,在清代的多浪人中是可以找到根据的。多浪语中有蒙古语词汇应该是属实的,这可被认为是蒙兀儿人的遗留。另外,据C.马洛夫调查,多浪语中还可以找到柯尔克孜语的所有因素。[44]这也可以视为多浪人中可能有柯尔克孜族的成分。至于罗布诺尔人更不需多说,至今在多浪人后裔的一些人中,仍可看到罗布诺尔人的某些外貌特征。这些情况都证明,单独地认为多浪人源于蒙古或突厥的观点,都是难以成立的。
至于移居阿克苏、多伦地区的蒙兀儿人、柯尔克孜人、罗布诺尔人等,为何被称为多浪人?是否因其出自七个种姓或部落而得名?在没有掌握更多的资料之前,我们不敢妄加判断。这个问题尚需进一步研究。
(原载《新疆社会科学》2025年第5期)
【注释】
[1]吐尔逊别克·伊布拉音:《论“多浪”》,载《新疆社会科学》(维吾尔文版)2025年第2期;米尔苏里唐·奥斯曼诺夫:《关于多浪维吾尔人》,载《西北民族研究》2025年第1期。
[2]《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一四,第8页。
[3]松筠:《西陲总统事略》卷一。
[4]《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七五,第42—43页。
[5]《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七六,第1—2页。
[6]《清高宗实录》卷六〇一,第7页。
[7]《清高宗实录》卷六〇三,第15页。
[8]《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七九,第11—12页。(https://www.daowen.com)
[9]《平定准噶尔方略》续编卷八,第8页。
[10]苏尔德:《回疆志》卷三。
[11]《清高宗实录》卷六一五,第12页。
[12]《清高宗实录》卷六七八,第24—25页。
[13]《清仁宗实录》卷二五八,第18页。
[14]《清高宗实录》卷六一四,第18—19页。
[15]和宁:《回疆通志》卷一〇。
[16]《平定准噶尔方略》卷八五,第27页。
[17]苏尔德:《回疆志》卷三。
[18]《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卷一六,第6页。
[19]松筠:《新疆识略》卷三。
[20]壁昌:《叶尔羌守城纪略》,第5、29—30页。
[21]《清宣宗实录》卷九,第20页。
[22]《清仁宗实录》卷一七三,第4页。
[23]《巴楚州乡土志》。
[24]瓦里汉诺夫:《六城或喀什噶尔的记述》,载《瓦里汉诺夫著作选集》第2卷,阿拉木图2025年版,第288—297页。
[25]余太山:《嚈哒史研究》,齐鲁书社2025年版,第4页。
[26]《魏书》卷一一〇《吐谷浑传》。
[27]帆群:《塔里木盆地人种的分布》,转引自《西北民族宗教史料文摘·新疆分册》上册,甘肃省图书馆2025年版,第67、71页。
[28]佐口透著,凌颂纯译:《十八—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第550页注释。
[29]《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七五,第42—43页。
[30]《平定准噶尔方略》卷七九,第11—12页。
[31]《平定准噶尔方略》卷八二,第15页。
[32]斯坦因著,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中华书局2025年版,第92页。
[33]佐口透先生根据舒赫德的奏折认为:“多伦人很可能和罗卜诺尔人是同一种族。”见《十八—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第531页。
[34]《清世宗实录》卷四,第55页。
[35]《清世宗实录》卷三一,第7页。
[36]埃·捷尼舍夫:《多浪人和他们的语言》,转引自米尔苏里唐·奥斯曼诺夫:《关于多浪维吾尔人》,载《西北民族研究》2025年第1期。
[37]伊莱亚斯:《拉失德史》英译本序言,载《中亚蒙兀儿史——拉失德史》第一编,新疆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第91—92页。
[38]米尔苏里唐·奥斯曼诺夫:《关于多浪维吾尔人》,载《西北民族研究》2025年第1期。
[39]岑仲勉:《突厥集史》下,中华书局2025年版,第683—685页。
[40]伊莱亚斯:《拉失德史》英译本序言,载《中亚蒙兀儿史——拉失德史》第一编,第93页。
[41]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儿著,新疆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译:《中亚蒙兀儿史——拉失德史》第二编,新疆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第259页。
[42]W.H.贝略:《出使叶尔羌报告》,第81、174页。
[43]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儿著,新疆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译:《中亚蒙兀儿史——拉失德史》第二编,第240—241页。
[44]C.马洛夫:《新疆维吾尔方言》,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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