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以后
有个年轻人，一路旅行到一块僻静的草地。当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认识了一名在草地上独自发呆的小男孩。随便交谈了几句，那个小男孩抬起头来，问他：“叔叔，闭上眼睛以后，你可以看见什么？”
“呵呵，你这个问题问得多奇怪！闭上眼睛以后，除了一片黑，谁能看见什么？”年轻人笑了笑，说，“老实说，我看不到什么。”不经意地，随口反问小男孩一句，“那么你呢？你可以看见什么？”
小男孩表情变得严肃，压低了声调，悄声地对年轻人说：“我可以告诉你我能够看见什么，但是你不能跟别人讲喔。这可是个秘密。”
哦，还是一个秘密呢！年轻人一时被勾起了兴趣，只觉好玩，也就答应了他：“好，一言为定，我不跟别人说。”
“我告诉你，闭上眼睛以后，我可以看到一个发着光、好亮好亮的洞口，而且我还能走进去。就像不久前，我才闭着眼睛往洞里去过一次。”
“往洞里去过一次？”年轻人不禁感到好奇，“进到那个洞里做什么？”他问道。
“那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洞啦，里头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我一路前进，一路看到很多长着人脸的花朵朝我微笑，但是花的笑容都干干的，不怎么好看。我还看到成群的双头鸟在半空飞来飞去，可是飞着飞着，那些双头鸟好像都晕了头，不是撞到树干，便是两个头自己相撞。”小男孩说，“我看到的景象都很奇怪。叔叔，你知道吗？更奇怪的是，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竟出现了一座用许多贝壳搭成的城堡。哇，那真是一座好大的贝壳城！”
这个小男孩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年轻人觉得好诧异，心想，既然这小男孩这么会编故事，不如让他编个够，反正听听也过瘾。于是他追问道：“然后呢？然后你又看到什么？”
“然后就是一个蛙人，从贝壳城里跳跳跳跳了出来，一直跳到我的面前——哦，叔叔，跟你解释一下，所谓的蛙人，就是长得很像青蛙的那种人——他跳到我面前，开口对我说：‘呱呱，欢迎回来。’我觉得很莫名其妙，就反问一句：‘为什么要欢迎我回来？我又不认识你。’才说完，那个蛙人马上露出一脸惊慌，说：‘呱呱，我们就怕您发生现在这种情形。呱呱，快，快跟我进到城里去。’说完，嘴巴一张，伸出一条好长好长的舌头，居然把我卷了起来，然后跳进贝壳城里。我一直叫一直喊，他都不理。我好害怕，跑又跑不了。他的舌头黏答答的，缠在身上，好恶心。我不晓得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年轻人听得兴味盎然，巴不得快点知道故事的发展。
“蛙人一路跳，我一路晃，晃得头好晕好晕。终于，他不跳了，而且也松了舌头。我一下子跌到地上去，抬头一看，整个人傻住了。叔叔，你猜我瞧见了什么？我居然瞧见好多大大小小的鱼，像气球那样，一尾一尾地飘浮在贝壳城里的上空。
“我叫了好大一声：‘哇，那些鱼是怎么搞的？’蛙人就站在我身旁。‘呱呱，’他说，‘那些鱼都得了云朵吸吸幻想症，整天都在幻想着要吸一口云，呱呱，久而久之，就自动地飘到天上去了。’
“好奇怪的事情喔！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子。就这么一直往天空瞧呀瞧，以至于忘了自己先前还在害怕呢。
“蛙人又说：‘呱呱，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桩，呱呱，请您再往城里的那边看。’说完，用手指比了一下。我顺着蛙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简直把我吓死了——”
“喂，慢点慢点……”年轻人这时打断小男孩的话语。他先前一直很认真地在听，心里也相当佩服这小男孩说故事的本领，居然能够把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讲得这么活灵活现。只不过，小男孩毕竟是个小孩，故事讲得再逼真，也难免会出现破绽，遇上这个当儿，他这个做大人的就免不了要出来指正指正。年轻人说：“慢点慢点，我觉得你这个故事有漏洞。从一开始你就是闭上眼睛的。现在眼睛还闭着吗？要是眼睛还闭着，哪还能看得到这么多东西？”
没想到小男孩竟说：“叔叔，你这个问题问得真是笨！”
“哦，怎么说？”
“我就是闭上眼睛才能看得到这么多东西呀！”
小男孩的答复让年轻人愣了愣。闭上眼睛才看得到东西？这是什么逻辑？搞不懂其中的道理。年轻人心想，唉，算了算了，小孩有小孩的想法，暂时不去管它，还是听听看故事怎么说吧！“后来呢？”他接着问，“后来你又看到了些什么？”
“那我就继续说啰！我一看，不得了——贝壳城内不远的地方，一大堆的龟人正试图从龟甲里爬出来。仔细一听，那些龟人一个个都在喊着：‘叽里咕噜，不如让我们死吧……叽里咕噜，不如让我们死吧……’我还看到穿山甲人蜷曲着躲在角落，全身卷得像铁球。而狸人，则是把自己身上的毛皮剥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身体就像玻璃一样透明。别说像我这样的小孩了，就算大人看到这种景象，也会吓得目瞪口呆。叔叔，你说是不是？当时，我就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好痛苦的样子？’
“‘呱呱，’蛙人的叫声听起来好像是在叹气，‘带您来看这些景象，居然都不能让您想起。难道说，这一切您都忘了吗？’
“‘忘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呱呱，忘了这是一个生了重病的国度。’
“我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说道：‘我为什么要记住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只听蛙人沉重地说：‘不，呱呱，您非记得不可！’他又补上一句，‘因为您是这个国度的国王！’听到这句话，我当场就愣住了。”
年轻人越听越入迷。
小男孩继续说道：“为了让我明白所有的事情，蛙人跳着带我来到了贝壳城的中心。那里长着一株大树，树的形状好像一颗很大的心脏，而树枝弯弯曲曲、扭来扭去，就像连接心脏的血管。树叶是有的，只不过少得可怜，而且每片都很枯黄。
“蛙人指着大树说：‘呱呱，这棵树的根须，以肉眼看不到的方式连接着人类的大脑。它吸取着人类脑中的梦想，化作我们整个国度赖以为生的营养。但是从好久以前开始，它就吸不到什么梦想了。人类的大脑变得脏脏的，呱呱，害我们吸着吸着，也跟着受到污染。您刚刚看到的一些景象，就是大家受污染后所生出来的病症。’
“蛙人又说：‘呱呱，您身为一国之王，为了子民，几年前毅然决定到人类的世界去找寻解救的办法。每回，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到国度里来探望我们。呱呱，您说您已经发现，唯一能解救我们国家的，是一种七彩的泪水——而且只需一滴洒在大树上就行——可是您总说找不到，您说，甚至拿着棍子追着人家猛打，呱呱，人家都哭不出这种眼泪……’
“居然有这种事？我越听越觉得奇怪。那时，我真是疑惑到了极点。我搔着脑袋想：我做过这样的事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真是他们的国王吗？
“蛙人一下子就看出我的疑惑。他说：‘您要是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那不妨来比对比对，一切就会很明白。冒昧地问一句：呱呱，您腋下是不是有块形状长得像是狗在荡秋千的胎记？’
“我吃了一惊，啊，蛙人说得没错。
“‘冒昧地再问一句：呱呱，您肚脐的旁边，是不是也有块形状长得像是两只老鼠在偷吃冰激凌的胎记？’
“我又吃了一惊，啊，又给他说中了。我诧异得不得了，当时就问蛙人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呱呱，’蛙人的回答简直教人不敢相信，‘因为您从小就是我在给您洗澡的呀！难道您都忘了吗？我是您的国师兼大臣兼厨师兼保姆啊。我还知道您屁股上有块胎记，形状像是——’
“我赶紧制止他：‘别说别说。我相信你就是了。’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于是问道，‘可是，你讲的那些事，为什么我都记不得？’
“蛙人向我解释：‘呱呱，这是因为您在人类的世界待得太久，以至于被人类同化了。您忘了自己的过去，忘了为什么在活——呱呱，我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而它现在发生了！’
“蛙人的话让我一下子全明白过来。原来我背负着这么重要的任务！而我竟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敢停留太久，和蛙人说了再见之后，闭着眼睛又走出洞口。是的，为了我的子民，我得想办法赶快找到那滴七彩的泪水啊！”
小男孩的故事说完了。
“厉害厉害厉害，”听完故事之后，年轻人一连说了三个厉害，“你实在是太会讲故事了。小朋友——介意我这么叫你吗？——你何不把它写成一篇童话，投给报社发表，大家一定会喜欢看的。”
哪晓得小男孩一副正经的模样，说：“叔叔，我说的故事都是真的，不是在编童话。”
“哦？”
“我真的是那个国度的国王，而且，真的是在找七彩的泪水。”
年轻人不禁笑了起来。“故事归故事，可不能当真。”他说。
小男孩急了起来：“叔叔，你不信？”
“再怎样，我也只相信它是个故事而已。”
“好，那我证明给你看。”小男孩的态度很果决，立刻闭上眼睛。
天哪！只见小男孩闭上眼睛没两分钟，眼前的整个空间像被一把利刃割开似的，突然出现一个发光的洞口。
小男孩闭着眼睛，走进洞里，消失在彼端。
发光的洞口立刻闭合起来，一切恢复原状。
年轻人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傻愣愣地坐在草地上，经过好长的时间，才能稍微动一下。大白天见鬼了吗？一整天里，他恍恍惚惚的，像失了魂儿一样，一直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夜里，他找了一家旅馆住。躺在床上睡觉，才闭上眼睛，居然就看到那名小男孩从一片黑暗中走来。他一脸求助的表情，说：“叔叔，可不可以告诉我，什么地方能够找到七彩的泪水？你要是有的话，能不能送给我？我只要一滴，只要一滴就行……”
到哪里去找一滴七彩泪水呢？不知怎么搞的，在那一瞬间，年轻人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他小时候对着星星默默许下的每一个愿望，整个心情便像海浪一样波澜起伏。
他忍不住流了一滴眼泪。
他用手指沾了沾，放在嘴里尝。他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看得见那泪水的味道与颜色。那是湿的，是咸的——啊，就像他长大以后那所有已被现实污染的梦想，是白浊的，而不是七彩的。
（选自《哈啦巴啦怪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