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先生学诚,字实斋,清浙江会稽人。生于乾隆三年(一七三八)戊午,中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顺天乡试举人,次年成进士,于嘉庆六年(一八〇一)辛酉逝世,年六十四岁。先生幼年资质鲁钝,但在十五六岁时,就有志于史学,不肯作应举文字。后来专攻文史,自称对于史学义理,校雠心法,都有独得之见。他的思想,大概俱在《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中。当他生存时,每撰成一文,往往把文稿录寄友人,互相传写。到临终的时候,曾把全稿托萧山王宗炎编次。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壬辰,他的次子华绂,刻于大梁,但只有《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还不到全书三分之一。后来谭廷献又刻于杭州,广州伍崇曜也有同样的刻本。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年)戊寅,他的曾孙季真,又重刻于贵州,但编次都照大梁本。到了最近,浙江图书馆得钞本《章氏遗书》,用新法排印,比旧本增加不少。但最完善之本,却要算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壬戌吴兴刘承干所刻的《章氏遗书》。这书共有五十卷,内《文史通义》内篇六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内篇三卷,外篇一卷,《方志略例》二卷,文集八卷,《湖北通志》(检存稿)四卷,外集二卷,《湖北通志》(未成稿)一卷,以上凡三十卷,目录大略照王宗炎编次;此外还有外编十八卷,即《信摭》《乙卯札记》《丙辰札记》《知非日札》《阅书随札》各一卷,《永清县志》十卷,《和州志》三卷;再加补遗及附录各一卷。本书便是从吴兴本节钞而来,篇数虽然很少,但实斋先生的思想,也大略可以从这里面窥见一斑了。
先生虽然是前清的一个进士,但生平却没有做过官。不过曾任肥县清漳书院、永平敬胜书院、保定莲池书院、归德文正书院等书院的院长,以及做过纂修《和州志》《永清县志》《亳州志》《湖北通志》《常德府志》《荆州府志》等志书的事业,就靠这些过他的一生。他的著作,除现在所传的《遗书》外,曾襄助毕沅修《续通鉴》,并《史籍考》;但《史籍考》现在失传,不知究竟有否成书。又生平常想重撰《宋史》,但终于没有着手。至于他所修的各种志书,除现在被收入《遗书》的外,也大都不见了。
清代的学术,以考据为最盛;在实斋先生的那时,正是汉学风靡一世的时代。在他以前,如顾炎武、阎若璩、毛奇龄,与他同时,如戴震、钱大听、惠栋、王念孙、段玉裁等,都尽力研究声韵、训诂、名物、度数,对于经学上有重大的贡献。但实斋先生却自己以为性质不和这种学问相近,独自致力于文史。他在《浙东学术》篇上,很推崇黄宗羲,指出浙东与浙西的不同,是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又说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可见他显然以浙东派自居,有与那尚博雅的浙西考据家对峙之意了。
要说明实斋先生的思想,当然不是几句话所能做得到。但大略的说,他的思想,是以道始三人居室论和六经皆史论为中心。中国从前的学问,往往分为考据、义理、辞章三派。三派之中,考据和义理位置较高;至于辞章之学,虽然也肩着文以明道的大招牌,却往往为其他二派所轻视。义理之学,倡于南宋的程朱,到明代王守仁氏,宗仰陆九渊,与程朱别为一派,于是有朱陆之争。这种争执,到清初还颇剧烈。但自从考据家一起,理学家的势焰便不免衰歇。实斋先生的意见,以为这两种学问,实在都很有用处,都足以为明道之资。不过他们的弊害,就在考据家往往舍今而求古,义理家往往舍人事而言性天。这原因就在乎他们虽然都想借以明道,却不明白道之所以为道。在他的意思,道是形于三人居室,著于政教典章,人伦日用,而极于修齐治平。所以第一,道是因时制宜的,不能泥古而昧今;第二,道是切合人事的,更不该空口说空话。这便是他所以异于考据家和理学家的地方。至于辞章之学,在他看来,其足为明道之资,也正和考据义理二者不分轩轾,不过不应该但溺文辞,以及欲借空言以明道罢了。
六经皆史论,也从他的那种道体观出发。因为他以为道就在于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不能用空话来说,所以觉得《易》《诗》《书》《礼》《乐》《春秋》这些书,都不过是三代盛时各守专官的掌故,没有一端不关系于当代的典章政教,没有一端不切于人伦日用,决不是圣人想为了垂教立言而故意作出来的。他用《易》掌于春官太卜,《书》在外史,《诗》领太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来证明六经的官守,因以说明孔子的所以述六经,无非想表彰先王的政教及官司典守,以示后人。所以后世儒者,死守六经,当做一种载道的书,而把天下事物,人伦日用丢开不管,却是大误的。
实斋先生的这种见解,是否错误,现在且不必说。但对于历来儒者支离破碎空疏无用的弊病,不能不说是最好的针砭。
但我们要明白实斋先生的所以有这种议论,完全是想矫正当时的风气。所以我们要知道他的思想,不可不先知道他所处的时代。这便是古人所谓知人论世的方法。他所处的时代是怎么样呢?我们可以引他《与沈枫墀论学》书中的话来说明——
前明制义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余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矜尚。……今天子右文稽古,三通四库,以次而开。词臣多由编纂超迁;而寒士挟策依人,亦以精于校雠,辄得优馆,甚且资以进身。其真能者,固无力农之逢年矣。而风气所开,进取之士,耻言举业。熊刘变调,亦讽《说文》《玉篇》,王宋别裁,皆考镕容金篆石。风气所趋,何所不至哉?吴兴刘氏本《章氏遗书》卷九第三十六页。
他认为学问的要务,第一在乎矫正风气。他说——
陶朱公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学业将以经世,当视其所忽者而施挽救焉,亦轻重相权之道也。同上第三十七页。
又在《天喻》篇说——
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学业有以挽之。同上卷六第十一页。
这便是他在考据学盛行时代努力攻究文史,提倡学者应该注重文章事功的原因。此外他的意见,还有可以使人信服的,便是他以为学问贵在自立,不必依傍别人的门户;应该认识自己的性质所近,专攻一门,不必贪多务博,以及趋逐时尚。他在《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上说——
惟夫豪杰之士,自得师于古人,取其意之所诚然而中实有不得已者,力求其至,所谓“君子求诸己”也。世之所重而非吾意所期与,虽大如泰山不遑顾也。世之所忽而苟为吾意之所期与,虽细如秋毫不敢略也。趋向专,故成功也易;毁誉淡,故自得也深。即其天质之良,而悬古人之近己者以为准;勿忘勿助,久之自有会心焉,所谓途辙不同而同期于道也。
又在《通说为邱君题南乐官舍》说——
凡人之性,必有所近,亦必有所偏。偏则不可以言通。古来人官物曲,守一而不可移者,皆是选也。薄其执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则终无所得矣。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所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同上卷八第四十六页。
这所谓“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所能勉”“取其意之所诚然而中实有不得已者力求其至”,实在可说是为学的最好方法。实斋先生的所以专攻史学,也因为审察自己的性情与史最为相近的缘故。他在《家书二》上说——
至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襀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于数者皆非所长,而甚知爱重,咨于善者而取法之,不强其所能,不欲自为著述以趋时尚,此吾善自度也。同上卷九第六十八页。
近来的人颇多赞扬实斋先生的史学,但对于他所说的史学究竟是什么,似乎没有十分明白。他在《上朱大司马论文》上,曾辨明史学与非史学的区别说——
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章氏遗书补编》第三十三页。
又在《家书二》辨明自己与刘知幾的不同说——
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章氏遗书》卷九第六十八页。
又在《家书三》说——
吾于史学,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有同类纂。同上卷九第六十九页。
这可见他所说的史学,是另有一种极精微的学问;近人专以史例推崇实斋先生,可谓不能深知实斋先生的了。但他所谓史学究竟是什么呢?他曾在《答客问》上说——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
实斋先生的论史,不拘拘于类例;他的论文,也不拘拘于格式。他曾在《与邵二云书》中说——
仆持文律,不外清真二字。清则气不杂也,真则理无支也。此二语知之甚易,能之甚难。同上卷第十九页。
又在《文格举隅序》中说——
古人文无定格,意之所至而文以至焉,盖有所以为文者也。文而有格,学者不知所以为文而竞趋于格,于是以格为当然之具,而真文丧矣。同上卷二十九第六页。
又在《赵立斋时文题式引言》中说——
余惟古人文成法立,如语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纵,自然之理,岂有一定式哉?文而有式,则面目雷同,性灵锢蔽,而古人立言之旨晦矣。同上卷二十九第八页。
又在《丙辰札记》中说——
韩昌黎之论文,则曰“文无难易,惟其是耳”;余亦谓文无古今,惟其是耳。杜工部之论文,则曰“不薄今人爱古人”;余亦谓不弃春华受秋实。私自许为起韩杜二公于九原,固知不余疵也。《章氏遗书》外编卷三第十九至二十页。
实斋先生的文章,在古文家看来,当然不能说他很好,他自己也曾说过,“惟好持论,贵识大体,不欲求工于文字语言,以为末务”(《题壬癸尺牍》)。但他的论文律,以及对于一般文家的批评,却是十分允当的。
本书中所收,如《书教》《诗教》《原道》《原学》《博约》《浙东学术》诸篇,可以看出他对于道德学术的见解;《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古文公式》《古文十弊》诸篇,可以看出他对于文章的见解;《史德》《史释》《史篇》《别录例议》《方志立三书议》诸篇,可以看出他对于史学的见解。此外佳篇不能收入的当然很多,读者如果想明白实斋先生学问思想的全体,便该去读《章氏遗书》的全部才是。
关于实斋先生的详细的研究,胡适之先生曾著有《章实斋先生年谱》;又《史地学报》第一卷第三至四期,张其昀先生著有《读〈史通〉与〈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一文,《民铎杂志》第六卷第二号,何炳松先生著有《章学诚史学管窥》一文,对于他的史学有较详的批评;都可供读本书者的参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