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草:关盼盼

19 相思草:关盼盼

奶奶说,相思草是放肆又自恋到极致的花,甚至自恋到雌雄一体。

自己和自己谈恋爱,旁的人它根本不屑一顾。

小时候不懂,常是满山满谷地疯跑,疯得找不到家,去看相思草。

真的不懂相思草有什么了不起。贴着地表一路蜿蜒过去的茎,哪有文竹那样的挺?匍匐的身姿只是一截没有骨头的枝蔓,肥硕,够丰美却少了圆润,像杨贵妃,而我是喜欢赵飞燕的玲珑的。

八月,秋老虎,热得让人连形容词都懒得想,只想洗个井水澡,然后在柳荫下铺张席子。可是偏偏这火一样的秋天,那草却开得正艳。

一些晚熟的花儿正忙着结果,微颤的枝上挂着喜庆的零零碎碎,有些已经开始谢了。秋在枝上,而花,本就是春夏的宠物,能挺过秋的本就不多,即便是些挣扎着不肯老去的也被秋折磨得气息奄奄垂头丧气,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可是你看,这纤细的草还神采奕奕的刚刚绽开花蕾,很有些独占一江秋的霸气。

听名字,这草和红豆有一拼。只是,红豆是果子,可以封在信里表相思,这草的相思就简单得多了。

这些在地表上攀援的植物长势杂乱,像经年不加梳理的一头乱发,细细端详才知道,它们总是一雄一雌两枝并行,纠缠着,一起生一起死,彼此相依,分都分不开。它们互相授粉,然后开花,再一同老去,若是哪一枝被顽皮的孩子掐了根,另一枝也拽着那枯了的枝,熬不了多久便死去。想想看,一丛绿中,偏偏有一对藤蔓,黄黄的,瘦瘦的,失了湿泽细润,也没了绿意盎然,它们不声不响,手拉手相拥而死,该是多壮烈。

难怪叫相思草,比红豆少了炙热,多了薄凉;少了媚艳,多了坚毅;少了眉目传情,多了生死相依;少了明艳的热辣,多了悲壮的平和。在秋里,撑一段传奇的叹息,那种人过中年的叹,叹得悠长、淡远,似乎比爱情更靠得住。

奶奶每每说到相思草就会说到燕子楼,像一个固定句式,这辈子不知说过了多少次。她说,每一枝花,都是世上一个人,转了世,就投胎成一段沾着香气的故事。

燕子楼,只这三个字便飘逸挥洒得很是让人眼热,但生命局促得长天大地尚无法久存,我们还能要求一座小楼什么?一千余年的飘摇,早把遗迹掩盖得结结实实,甚至连“物是人非”都算不上。

燕子楼,是以关盼盼和张愔的爱情故事为情节展开的。

历史上所有的花好月圆都很容易被人淡忘,只有悲剧才更显得有生命活力和流传的动能。或许,悲惨的结局更可以理直气壮地成为茶余谈资,从而多少能勾起一些探究的兴趣。

按说,跟许仙与白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悲剧相比,关盼盼和张愔的故事很难出彩,知名度也低得多,或许前两个是官方版本的爱情经典,而盼盼与张愔只是传说,只是添油加醋地信口道来,更多的是存在于说书人的嘴下吧,以至于现在有关许白和梁祝的小说戏剧故迹遗骸比比皆是,唯独盼盼,躲在一个不知归宿的传说的角落里,独望夕阳,暗自垂泪却无人问津。

盼盼诗文歌舞堪称奇绝,加之艳丽妩媚,是徐州守将张愔的爱妾。张将军虽戎马一生,却是位儒将,偏爱诗词,与盼盼举案齐眉。大诗人白居易有幸与盼盼有一面之缘,曾有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张愔在徐州西城为盼盼建燕子楼,盼盼常在楼中微醉起舞,其姿态如莺燕,又因楼檐俏丽,惹得年年燕子来栖,故取名“燕子楼”。二人花前月下,风雅绝伦。后来张愔病故,家道中落,于是,张愔的妻妾们纷纷另寻出路,唯独盼盼,痴心不改,独居燕子楼10年之久,扼守着春来秋往,悠苦决然。

伦理与道德在盼盼身上愈演愈烈。白娘子肯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不远千里盗仙草,甚至被压在雷峰塔下也无怨无悔,相形之下,盼盼的文弱便显得不够磅礴不够响亮不够引人入胜。但谁试过独对残灯10余年?群居的重情守义的动物对于寂寞的抵抗能力大多偏弱,正因如此,盼盼才更丰满、更人性、更本真、更难能可贵。

想当年雷峰塔倒掉之后,甚至如鲁迅这般人物也要兴致勃勃地著书立说为一种精神范畴的更迭欢欣鼓舞,而一座燕子楼悄无声息地淡然退去,却显得平淡和落寞了许多。晚唐时燕子楼毁于战火,此后屡建屡废,又迁址多次,直到踪迹无寻,只留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这,莫非便是我执意寻找的理由?

闲居京师的白居易偶然从朋友手中看过盼盼的《燕子楼三首》,其中有:“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及“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的句子,随后和诗3首,一句“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突然就懂了“坚持”一词的所有内容。

守着一个老去的季节,只为一人。那毅然决然的坚守,可以仅用一句诗,就读懂了一株花的凄美。

最后盼盼还是死了,生不相随死亦随,思夫无望,不如一起缠绵着,相思草一样,死在一起也算圆满。苦守10年,却名分无归,尚不如那些撒手散去的妻妾们下场更好。所谓守节,于一个弱小女子,简直不值分文。青山替谁绿遍,红颜为谁白头?

燕子楼在徐州,现在早没了燕子。楼前石碑上的“燕子楼”3个大字红艳欲滴,亭台回廊也极尽曲径通幽之妙,楼上随处可见名人字画和历代书画圣手的盼盼写意图,尤其苏轼的“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锁楼中燕”为近人手笔,大开大阖极具东坡味道。

楼前,可有一些匍匐蜿蜒的相思草,一枝独秀地霸占着一整个秋天?

相思草:多年生匍匐草本。茎绿色,茎柔弱光滑,高30厘米,雌雄同株,喜暖畏寒,阳光充足时可四季花开不败。

代表着坚贞的跟随和不离不弃的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