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诗经·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这首诗表现了古人感情的真挚。“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了父母,出到外面就感到悲悲戚戚,回到家里空空荡荡,好像没有家一样”。我的父母早已过世,我想到他们心里还是悲悲戚戚。

我的父亲在日寇侵华时的逃难中死于万州。那时候我两岁半。那一年夏天特别热,我头上长满痱子和小包,烦躁不安,整天哭闹。父亲得整天抱着我走动,连晚上也不能停住脚步,一停下我就哭。父亲本来就疾病缠身,因此病情加重,到10月份就归天了。他们说父亲是我哭死的。

父亲的棺木暂厝在山坡。抗战胜利后我们全家回到武汉,又过了一年,祖父派大表哥黄兰亭去接他回来。兰亭哥用蓝布做了大罩子把棺木包裹好运上船,以免船上乘客看着不舒服。棺木直接运到蔡甸老家,买了块地安葬。我没有看到安葬过程,后来母亲带我们去乡下看了父亲的坟墓。我记得母亲坐在坟头草地上哀哀哭泣。

后来几年,我们去上过坟。再后来我们去扫墓,乡下人告诉我们,墓已经找不到了,被平了,有人犁了地种了庄稼。我那时小,不知道祖父有没有追究此事,为什么我们买下的地可以被人侵占。父亲的坟墓无端被平了,是无可奈何的事。我读到《古诗十九首》里有一句“古墓犁为田”,想到两千年来生活的重复再现,不禁感慨万分。祖父不把父亲接回,让他成了异地他乡的孤魂野鬼,心中一定不安。花费一千多银元接回安葬,后来是连墓也找不到了,确实无可奈何,但是他安心了。母亲去世后,我们后人为父母亲营建合葬墓,里面放了父亲的遗像。这也是形式,求得安心。

母亲说父亲临终昏迷,口中重复说,“螺丝弯弯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螺丝是小贝壳动物,“就”是武汉方言,意思是“弯曲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写。我们一直都猜不透父亲临终遗言的含义。这谜一直在我们心中几十年。后来我看了电影《公民凯恩》,凯恩临终昏迷,念叨“玫瑰花蕾”,众人探寻这意义,后来发现是他儿时的玩具。我猜想,父亲说的会不会是与他儿时的游戏有关。

2015年8月我因为感冒发展成支气管炎,住在武汉市二医院治疗。同病房七个病人,其中一人60岁上下,比较健谈。有一次他谈话中说到,“螺丝弯弯就,总归有出路(武汉方言读作lou)”。我一听立即坐起来,在他说话间隙,打断他问,“对不起,刚才你说‘螺丝弯弯就’,下一句是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回答说,“螺丝弯弯就,总归有出路。”另一个病人也附和说同样的话,好像这是武汉市街头巷尾百姓口中常说的话。为什么我直到那天才听到。

家里存在几十年的谜得到解答,我好兴奋,当即打电话给德姐。我告诉她这句话,还说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临终说这话。我理解的是他虽然体弱多病,一生没有工作,他还是想奋斗,求得出路的。

次日德姐打电话给我说,她认为父亲的遗言是在安慰母亲。我们一排儿女虽然小,将来自会有出路,不要着急。我一听立即明白德姐说得对。父亲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六个孩子,最大的是德姐只有九岁,比肩而下,最小的妹妹不足半个月大。这样子让母亲怎么过?我可以想象到父亲临走是多么放心不下。感谢老天保佑,生活按父亲的遗言发展,后来我们这些小螺丝有了出路,在社会上立足,成家立业,还都一生平安。

当然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依靠祖父。他是一家之主,养育三女一子,还养育他们的后人,即他的第三代孙子外孙十余人,都箍在一起。那大家庭的生活就像巴金的小说《家》《春》《秋》里描写的那样。我父亲夭逝,使得他经受了老年失去独子的悲痛。他支撑着抚育我们,其中还熬过了抗战的艰苦岁月,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他的生意倒闭,我们也都自立了,他才歇息。

我父亲断气的时刻,母亲却跑出去了。她去投河轻生,想要以她的死换回我父亲。万州有一条河通往长江。母亲跑到河边,见到一个男孩,把两元钱塞在她的帽子里给那男孩,说了家庭地址让那男孩拿了帽子去报信。那男孩见我母亲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对,不肯离开。母亲往河下去,走入水中。男孩就大声叫喊,引来船户救援。母亲已经被水冲到河口快进长江处,被船户用竹篙钩住衣服拖上了船。那是十月份,她穿着毛线衣服,所以能被钩住。船户用椅子抬了浑身水淋淋的母亲送回家,就向家里人要钱。家里人给了他们钱,他们嫌钱少,不肯走。我祖父说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人还躺在床上,这么个情况,实在是遭难了,他们才拿了钱离开。

父亲逝世的时候仅仅31岁,母亲不满30岁,望着这一排孩子,实在是难以看到前途。我母亲坚强地活下来,勇敢地担当起抚育我们的担子。亲戚邻里看到我母亲受穷受累,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长大,培养成人,都不免衷心赞扬。他们交谈中说了很多事例后,常常用一句总结:“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在那个时代好像这样的妇女不少见。我的同学和朋友中好几个都与我命运相同,即父亲早亡,母亲年轻守寡,把我们拉扯长大。这些孩子成人后都知道母亲一生的不容易,事母极为孝顺。

我母亲一生勤劳,勤俭持家,家里经济困难,但是里里外外安排条顺,让我们孩子穿得整齐,走出去保持体面。我们穿的布鞋都是她做的,从糊鞋衬,纳鞋底开始。糊鞋衬是把旧衣服旧床单剪开,自己调糨糊一片片贴在大木板上,一层层糊得较厚,晒干了就剪成鞋底,好几层鞋底用线纳在一起。将鞋底鞋帮找鞋匠绱。鞋子穿来合脚舒适。我们的脚长得快,每年要换,单鞋棉鞋要做很多,所以经常见到母亲糊鞋衬,纳鞋底。我一直到上高中穿的鞋都是母亲做的。

母亲参加军属生产合作社,打毛衣贴补家用。这活可以拿回家做,常常看到母亲做到深夜。我上高一时不得不戴眼镜了,买第一副眼镜用的就是母亲打毛衣挣来的钱。这是母亲辛苦操劳的极小的例子,说明她如何养育我们成人。

我们兄弟姐妹从小不打架骂人,不说粗话。这当然是祖父言传身教形成的家风,但是具体培育我们好品质的是我母亲。她只要发现我在街上学来粗话就要严厉制止。只要提醒一次我就知道分辨,不会再犯。

像中国大多数母亲一样,抚养一代抚二代,我们的子女也是我母亲带大的。我们长期经济拮据,拖累她跟着受苦。1969年,我女儿出生不到半个月,我就不得不离家,把孩子交由母亲带。那是因为全国的大专院校都要撤到离城市二百公里以外进行战备。学校实行了军事化,系里是营连排编制。我必须跟学校去,不得拖延,已经是批评我家庭概念太重。我们学院去了大冶。过了半年我回到家,邻居告诉我,奶奶带孩子全心全意,总是一手抱孩子一手做事,不让孩子哭一声。那段时间妻子整天上班,全部家务都是母亲做的。

母亲对孙辈的照护不是出于责任感,而是出于真心的爱。看到我儿子患腮腺炎,脸的下端肿大,病恹恹地坐在被子里,她急得掉眼泪,说大人害病知道说,小孩害病说不出哪里痛,真是可怜。她去太原德姐处住一阵,把我女儿带在身边。我女儿在太原住很长时间,在那里开始上学。后来我妻带我儿子去太原,儿子坚决要拖了姐姐回,女儿才回到武汉。我发觉女儿起了一个大变化,就是在太原受到她大姑的培育,变得非常懂事了。我当然感激德姐,归根结底还是感激我母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团结成一家人。

有段时间我们的住房是由学生宿舍改的,盥洗室在走廊中段,我们住房在东端。母亲拿菜拿衣服去洗,总是两手提得满满的,因为来回拿东西不方便。冬季里长时间站在盥洗室里吹着北风,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洗衣服洗菜真的是很要命。母亲的鼻端总吊着一滴清鼻涕。那时,她已经年过花甲。

母亲当小孩时她的家庭富裕。有一次上街,她见到风琴想要玩,外公就掏了180元买回家。她曾经出席音乐家周小燕的婚礼。她嫁到我们余家,有丫头老妈子伺候。而她中年以后不幸遭遇战乱,家道中落,生活艰难,她挑起家庭重担,做家里一切苦活脏活,没有听到她抱怨一句。面对巨大的落差,她坚强乐观地生活,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她的人格真的是贫穷不移。

外公思想保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送我母亲上学。母亲靠自学,后来能够读书读报。她喜欢阅读,读了很多小说,最喜欢的作家是老舍,冰心和巴金。这在她那一代人中是很了不起的,我指的是包括男人。我甚至敢说放到现在都是很不简单的。母亲读报纸杂志,剪下好文章贴在过期杂志上,这样的剪报积累了三本。我现在还保留有一本作为纪念。从她收集的文章看,她的兴趣很广泛。人文知识,天文地理什么都有,其中有很多是京剧方面的。母亲酷爱京剧,能欣赏,还能哼几句。有一次,梅兰芳来汉口大舞台演出,票卖到6块银元一张,她也去看了。她在清贫的生活中保持着优雅。一直到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母亲身体瘦弱,精力还算可以,而参与生活的意念却比较强。她将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条顺,让我们平安成长,安心读书,安心工作。渐渐地我们自立了,她清闲下来反而苦恼,越到后来越严重。她年过古稀时,思维还很清晰,总是按习惯要参与我们的生活,而不想成为不被需要的人。我当时理解不到这心情,对她总是一句话,“您不用管,您别操心”。

举个例子说,有一次,我的大学同学张新生去香港探亲,路过深圳来家里看我。她要问清楚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我请她不用管,说他只是路过,以后不会来,记住没有用。母亲说,“我不是个活死人,整天吃饭睡觉。”

母亲体力衰退的过程很清楚,也就是几年时间的事。早几年,我的姐妹哥哥来深圳,她可以陪着去香蜜湖游玩。后来只能到荔枝公园走一走。最后连上下楼都困难。我们住在7楼,没有电梯,她下去就上不来。她整天关在楼上当然很闷。我也想不到办法解决这问题。我的房屋住定下来换不到楼下的,那时也没有房屋出租。我请大哥在武汉他家附近租房,把母亲接来,雇个保姆伺候,我出一切费用。可是那时候武汉也没有房屋出租。

我家的生活比较沉闷,几个人只顾自己的工作学习,比较少交流。我们也没有亲戚朋友来往。现在城市公寓的通病是邻居不串门。所以母亲整天只是读书看电视打发日子。到后来耳朵聋,眼睛视力衰退,不能读书看电视,她的生活里就没有什么乐趣了。她常常拉我说话,她说我知道你忙,只说一句话。我就听她说。但是几次以后说的还是那些话,我就失去耐心了。回想起来,我的祖父回家来常常与我的祖母说话,把商行的事情和外面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祖母也就是听着,不怎么说话。有人与她说话,她感到她就是存在的。我比祖父差之远甚。

日复一日,像坐牢一样关闭在高楼,无事可做,无人说话,真的是不堪忍受。有一次,她烦恼地说:“我当初不应该管你们六个,应该找个人嫁了。”我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孤独。我现在想来,不仅是内疚不已,而是感到有罪过。我在她身旁,好像是没有我这个人。

母亲去世前一天拉了血。由于她一直患痔疮,隔一段时间就拉血,所以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她习惯坐痰盂大小便。我端痰盂去倒,看到那次血较以往多,颜色发黑,而且有成块状的,就有些紧张。我打电话问我的一个医生朋友,以往我母亲生病也是他看的,常来我家坐。他判断是应激反应,让在家观察两天再说。

但是就在次日中午,我下班回家,到房里请母亲吃饭。我叫唤两声,她没有反应。我以为她睡着了,用手轻轻一推,发现她手臂凉,身体僵硬。我一试探,她没有鼻息了,我就慌了。德姐就坐在门外厅里,我叫她赶紧进来瞧。我们判定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以后的事情我不想说,安排后事的过程都是同样的,说来伤心。那天是1993年2月20日。母亲享年80。

我将噩耗打电话告知武汉的家人。那时候只有妹妹家里安装有电话,我打给她,由她去告诉另外几个人。那天我的大哥,姐夫在二哥家打麻将。他们都听到有人敲门,很清楚。姐夫起身去开门,他把门打开,看到门外没有人,就关门回来。他刚坐下,又有敲门声。他再去开门,见是妹妹,就让她进屋。妹妹进屋就哭,说母亲去世了。大家很吃惊,说是前一次是母亲敲门,母亲回家了。在此我得申明:我此书说的全部是实话,没有丝毫虚构。尤其是记叙母亲逝世的事情不会胡言乱语。

我总是在想,如果母亲能够多活几年,现在和我一起住在武汉,兄弟姐妹常来陪她打牌该有多好。真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她的照片挂在墙上,看着友益街、天声街,那是她50岁时生活的地方。她说过那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那时候子女围绕在她身旁,组成温暖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