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老之将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过程真的是如此之快吗?是的,当时忙忙碌碌不觉得,蓦然回首就发觉人已经老了!以前是为生活驱使,不得不“以心为形役”,还没有着手进行实现理想的工作,还在期待生活中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到来,忽然发觉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过去了。我们在一条单向的长廊前行,只能向前不能退后,走过去,一扇扇门在身后关闭。剩下的只有岁月蹉跎,壮志消磨的哀叹。到后来连哀叹也发不出了。
我老了的事实不是我自己首先发觉的,而是周围的变化提醒我注意到的。我还在蹦蹦跳跳,往前行,不经意间看到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停下了。于是反观自身,不觉心惊。经常可以见面的人发生的变化还不太惹人注意,而多年不见之人,少年离别,老年会面,互相一看都是惨不忍睹,触目惊心。我写的纪念大学同学毕业50周年聚会的词中有一句即是写实,“花褪春红莺声老。玉树倾佝,縠面迎君笑。莫道互瞧人吓倒,吾亦深惧菱花照”。人老之倏忽真如李白所说只在朝暮之间。
人老老的是什么?老的是容颜,是精力,是心态,是智力。
人老首先表现是容颜老。衰老是明摆着的直观的事实,想视而不见都不可能。人们开始以长辈称呼我。广东人见面称我为“阿伯”“阿叔”,我心里还觉得过得去。北方人称我为“老爷子”,我的理解是他们已经把我束之高阁了。尤其令人难受的是武汉人唤我为“爹爹”。我问为什么这么称呼我,他们指着身旁的孩子说,他们是跟孩子叫的。人们对我变得尊敬。不仅表现为让座,让路,连同我谈话的语气也柔和了。轻言细语,语速放缓,吐词清晰,一句话要重复几遍。简单的家长里短的话可以屈尊与你说一说,较为复杂的事情就让你不管不问。人们对我关怀备至,特别嘱咐走路小心别摔跤。我不愿意受如此优待,这都是白发出卖了自己。
人老是精力衰退了。不愿意承认老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由盛到衰是渐渐退缩的过程。年轻时我可以与班上最强壮的同学掰手腕,到现在一瓶纯净水的盖子都拧不开,要请人帮助就是公开宣布认输服老了。60多岁时我背了孙女走过几条街直接上7楼,到家连气也不喘,没有感觉到与年轻时有什么不同。现在走平路还可以,上楼就不行了,上4楼还得半道歇口气。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能想当初。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连百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将军到老来也说:“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近年来容易感到疲劳,做事不能持久。虽然不是“废书为惜眼”,拿起书看几页就看不进去,脑筋木了。年轻时不怎么生病,生个病也扛得住。现在容易得病,生病不容易好,病后不易恢复。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疾病一场衰。
人老表现在心态上。心态不是客观事实,是各人的主观意识。有的人年轻轻的就自认老了,唯一关心的是养生。有的人年事已高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愿意服老,这类人心态年轻。我还在继续做年轻时做的事情,以读书写作支配时间,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可以说我的心态还不老。
人老是智力衰退。人老了记忆力差,学习能力差。年轻时学个什么学得快,记得牢。老了就不行了,现在学东西听不懂,记不住,不会应用。对新事物不自觉地抗拒,脑筋好像是已经装满,再也装不进去新东西。有的老人拿着智能手机,只会打电话。能收发短信息就会受到赞叹。会上微信就算是很潮的老人。有的老人一件事说几遍都不能领会,他是听到了而没有在意识中留下痕迹。比如一个老同学去欧洲旅游,我说你去了如果要与家里人联系,酒店都有wifi,可以视频聊天。并且告诉他用法,他好像懂了,后来又问电话怎么打漫游。我说你的手机要上国际漫游才能打,收费很高的。不是告诉你用视频聊天吗?这种情况我自己好像不严重。当然,我只是比较强一点,也强不了很多。有时候手机和电脑的使用出了毛病,我还是得问年轻人。他们讲给我听,我当时懂,会用,回头就忘记了。我不得不让他们把程序写下来。
智力衰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社会发展太快,我们跟不上。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一些连儿童都会的事情我不懂,不会甚至没有听说过。去年在超市收银台排队付款,我前面的一对年轻夫妇对他们女儿说,他们没有带钱,让她拿压岁钱付款。小女孩不愿意,说你们可以用微信支付。我听了大吃一惊,小姑娘当作平常事说的我却闻所未闻。现在手机可以办很多的事情,方便极了,可惜我们只能叹气遥望。我们被抛在互联网时代后面,越来越落伍。可怕的是我们并不想急起直追,这就表示我们确实是老了。
但是我并不悲伤。总的来说,我有的方面老了,有的方面不老。容颜老,体力衰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我的心态不老。我步履稳健,不显出老态龙钟。我同样排队等候,不要求社会特别照顾。在公交车上我谢拒让座,有时还给孕妇或残疾人让座。我的智力没有随年龄增长而衰退,相反地,我认为我的智力更强了。我还有长远的写作计划,这是强智力劳动。由于我有学习积累,生活积累,心智成熟,我的创作水平比起年轻时不仅不差,还有提高。我发觉我在写作中还是具备年轻人一样的创新能力。
体力与脑力,身体与心智衰退的不一致在托马斯·哈代的这句诗里得到表现:But time shakes this fragile frame at eve,With throbbings of noontide.(我这衰弱苍老的躯体内,却是盛年的心在颤悸。)这句诗的意思是人老心不老,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致相同。
如何安排好晚年生活是老年人共同的考虑。上亿的老年人的生活不可能有一个同样的模式,依据经济条件,健康状况,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做出安排,适合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最好的。只是不要感到时间沉重,日子不好打发。以我自己而言,我看了很多如何安度晚年的说法,最后我信奉孔夫子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喜欢这心态。这句话出自《论语》,《论语》是经典,我把这句话奉为指导我晚年生活的经典。
“发愤”,我理解为虽然年纪大了也要做有益的正事,不可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年轻时做的工作可以继续做,个人的爱好兴趣可以进一步追求,甚至可以开发培养新的兴趣,如写字绘画,弹琴唱歌。做事应该持之以恒。德国大诗人歌德(1749—1832)从1774年25岁时开始写《浮士德》直到1831年82岁时才完成,也就是说他逝世前一年还在工作。
老年人可以适当做点身体状况允许的工作,这样会有益健康。有的人用“老当益壮”鼓励自己,我认为这话说得过分,是诗人的夸张。老年人不可能越来越强壮。身体不可能比年轻时强壮。也不应该比年轻时更有雄心壮志。老年人不要整天“高堂明镜悲白发”,只想着如何延年益寿。有适当的工作还是可以做,家务事也可以做。不过到这年岁,不要把弦绷得很紧,日子要悠着过。我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写作,只是慢悠悠地做。我年轻时可以伏案到凌晨,现在晚饭后就不写作了,让眼睛休息。不想用脑过度,引起晚上失眠。
我合理安排工作与休息。每天早餐后打扫整理房间,然后写作。到11点开始做饭吃午餐。做事时我没有让脑筋休息。一个人的脑筋是不会陷于一片空白状态的,它总在活动,有时候浮想联翩的是胡思乱想,我把它纳入有序的思维。我思考构思,想到什么,记在脑中,坐下时再写。这样我做杂务并不耽误工作,而是脑力的调节。
“忘食”,不是说不吃饭或不把吃饭当回事,而是说不要过分操心吃饭的事情,不要花太多时间于一日三餐。吃饭是大事,不能马虎,要能够供给营养,维持身体健康。食要安全健康愉快。我以素食为主,偏于清淡。炒菜少油少盐少佐料,还尽量少火。不用油炸,以免弄得满厨房油烟。偶尔想吃油炸食品可以去外面买。现在社会服务行业发达,使得人们生活很方便,不必要每件事都自己包揽。每天吃多少做多少,不剩饭剩菜。我不用冰箱与微波炉。
“乐以忘忧”,这话使我知道圣人也似我有忧。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人世浮沉,有喜就有忧。圣人高明之处在于能够乐以忘忧。我忘忧的方法是告诉自己两句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不能让你占尽。”
我善于自得其乐。我起初在汉口买的住房带有40平方的院子,虽然管理不善,显得杂乱无章,也给我无穷乐趣。它使我知道不仅春天美丽,一年四季都美丽。不仅花美丽,嫩叶比花更鲜艳。春天看花草蓬勃,冬天看黄叶斑驳,都呈现诗意。伫立小院,细细观赏,我有不少感悟。我感慨生物都积极向上,追求自身完美。它们按照与人类相似的美感发展,因为人也是生物,千百万年来按共同的美的要求发展。
能于无景处赏景则无处不景。一轮满月富丽;一弯新月淡雅。“接天莲叶无穷碧”,是蓬勃;“留得残荷听雨声”,是苍凉。朝阳夕阳各有美。名山大川美;巷陌市廛也自美。奇石美,石痴们一掷千金以求。我欣赏的石头只是顽石。一块是在美国沙漠停车路旁时捡到,一块是在地中海沙滩拾得,一块得自鄱阳湖畔的沙滩,一块得自古隆中山脚。这些石头现在弃之道旁也是无人正眼瞧的,我却时时把玩。我现在手中摩挲的石头是块和田玉,成色不怎么样却是带皮的仔料,活动手指筋骨之余还可以欣赏自然之美。我没有足够的财力去追求奇石就玩破石头,同样能得到满足。
我喜欢手机随手拍,发现其中有喜欢的照片,触发了诗兴,就配一首诗词。比如前不久在江滩看到一株柳树,气势巍峨,是我见到最高大的。我就拍摄了。这里以前是滨江公园,我儿时常来游玩的地方,自然有感触。照片中刚好拍进一个男童,跳跳蹦蹦,高兴玩耍。我不知道他到老年时是否也会来探望这株柳树,就仿李清照的《如梦令》写了首词:
问我巍巍杨柳,可识当年旧友。虽一别经年,休看鹤发皮皱,知否,知否,曾似此童年幼。
我把这照片放大,照相馆师傅把这首词打在照片上。我把照片装框挂在墙上,常常观赏,是自制的艺术品。
写作小诗,写作小说,使我愉悦,使我自我陶醉。我陶醉于写作过程,陶醉于成果。只要是完成了的,不管是发表了的还是没有发表的,都算是成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写作是我的杜康。
“不知老之将至”。古时候50岁到70岁年龄段称为老。孔夫子说此话时已经是63岁。按现在来说也退休几年,可以被人称为老了。为什么他还说不知道快要老了呢?也许他是周游列国,整天忙忙碌碌,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也许是他身体健康,没有衰老的迹象,不认为自己老了。另外我想“老”是否是“死”的隐晦语?比如鲁迅小说《祝福》里,说“祥林嫂老了”就是死了。只不知道在战国时期的口语里,“老”有没有这用法。一个人应该“不知老之将至”,不能总是想到老了,不行了,快完了。应该忘记年龄,过好每一天。
我生活自理。做家务并不是很辛苦的事情。每天早上扫地擦地板算是活动。只要有好习惯,不乱丢乱撒,房屋收拾干净可以保持很多天。一切事情,包括洗刷厕所之类的脏事也是自己动手。出门买早餐时顺便把一天的菜带回。11点开始做饭,12点吃中餐,一共耗时2小时,也是让脑休息。边做事可以边想事情,悠悠闲闲的不感觉累。
我的老师唐长荫教授居住在美国,他每次回汉,只要他能安排出时间,我总是去看望他。一次他讲,他的女婿是美国人,一个公司的老总,回到家里什么家务事都做,厕所也自己动手洗刷。我说我也是的。
我们都读过南宋诗人陆游的词《钗头凤》,知道他与唐氏的爱情悲剧。也知道他曾经从军。我们都读过他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后来我读到他的一首诗《冬日斋中即事》,大为感动。
一帚常在傍,有暇即扫地。既省课童奴,亦以平血气。
按摩与引导,虽善亦多事。不如扫地法,延年直差易。
我想这位大诗人,这位曾经过了铁马冰河生活的大丈夫,日常生活中还是自己扫地,我一个常人,为什么不能做扫地这类活?他扫地乐在其中,居然还扫出一首诗,真值得我学习。年长的人只要身体情况允许,都应该多活动,生活要自理,这有益于保持健康和良好心态。
我不十分关注养生,一切随意,不刻意而为。现在唯一的锻炼是晚餐后去江滩或附近街道行走一小时。另外就是写作休息的时候在房里打太极拳。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有时站着活动腰身,有时坐着让全身放松,就是用意识从头到脚检查,让每一块肌肉松弛。
我11点洗了上床,随其自然入眠。我一辈子没有用过安眠药。其实上床不能立即入眠是很自然的。人不是机械,不像电灯有开关控制,一开就醒了,一关就睡着了。古人也失眠的,《诗经》里的第一首诗《关雎》里有一句“辗转反侧”,这是几千年前的一个青年说他想“窈窕淑女”而失眠了。再如“江枫渔火对愁眠”是人在旅途,环境改变一时不能入眠。而“自经丧乱少睡眠”是长期失眠。古人没有失眠症这个名词,所以不紧张。我不用上班,也不兴早锻炼,所以不用起早。早上睡到自然醒,醒来赖一会床。“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大智者诸葛亮也是睡懒觉的,早上要睡到日上三竿,直似人间散仙。我如果次日上午与人有约,则需设置闹钟,不能睡过头了。
我睡眠多梦。我视梦为乐事,不因为做梦是睡眠不好而困扰。梦也是生活,是附加的生活。我很多次梦到下楼梯,三级两级跳跃,后来就漂浮了,到平地还是脚不点地,像《卧虎藏龙》中的水面飞行。我一生有两个噩梦。一个梦梦到的是中学时快期末考试了,我平时的数学作业还没有完成,怕老师批评,惶惶不安。醒来发现我这时已经是退休以后好多年了,比我当年的数学老师还要老。另一个梦梦到的是我住在武汉,得调动迁居,迁往何处是好,惶惶不安。醒来发现我这时已经在深圳定居二十多年了。
我还做过一些可怕的梦。有一次梦到一条恶狗咬我的脚。我吓得大叫,叫不出声。我用脚踢狗,腿踢不出。我滚到床下,就清醒了。我没有力量站立起来,只能爬到床上,然后立即又睡着了。我知道这是梦,不是真实的,所以梦结束了就没有恐惧的感觉。我不把这叫噩梦,只有那两个梦才是噩梦。因为那些是真实的经历,梦醒了我还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再入睡。
我现在做的梦梦到的都是日常生活,乱七八糟,毫无意义,醒来就忘记了。连梦里都没有想入非非,异想天开,这是衰老的表现,我可能再不会有什么折腾。孔子说他不复梦见周公,可能真是老了。海明威写的小说《老人与海》里的老人圣提亚哥最后还梦见狮子,说明他精神上没有被现实击倒。我有两次托梦的经历,放在此章后文再说。
我嗜好饮茶。茶具说不上精美却是有讲究的。饮绿茶用玻璃杯以观赏展开的茶叶与茶汤。饮铁观音用武英杰送给我的提梁紫砂壶冲泡,倾于手工绘制的小瓷壶饮用。坐在家中,茶壶摩挲在手里,添一份沉静。在外面行走累了,回到家中,啜饮热茶,长舒一口气,感觉是一份恬静。我喜欢将茶含于口中,不知不觉地细细咽下,似乎是在嘴里消化了一样,留得满口余香。
我衣着整洁,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我们北京路小学同学2012年举行小学毕业60周年纪念活动,出席的人居然有14人之多。大家回忆黄金时代,每个片段的记忆弥足珍贵。薛昌年对我说:“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总是穿得整整齐齐。”一句话让我好感动。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够给他留下这磨灭不了的印象是我母亲的功劳。
这也是我祖父培养的家风。我们祖孙三代连姑母表兄妹十余人住在一起,都是衣履整齐。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是如此。我们在家里也是穿着衣服,扣子还要扣好。我们穿鞋子鞋后帮是要提上的,不许踩平。凡有穿得不规矩,听得上人只轻轻一句“像个什么样子”,就自觉改正了。热得难耐时,祖父只说“心静自然凉”。这句话颇有哲学含义。
家风体现在形成习惯的细枝末节。我在某个社区看到一位长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以猜想到是他几十年不变的发型。清瘦的脸上的眼镜是细边的。衣衫里衬着背心。老式的皮鞋里露着短袜。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庭出身的人。在周围餐馆排出的油烟,汽车排出的尾气的一片污浊中,在蓬头垢面的人,穿着睡衣上街的人,打赤膊的男人的包围中,见到这样虽然落魄清贫,还是不损形象的人,我油然起敬。我想,他并不以为他是在坚守,他只是出于习惯,自幼形成的习惯。
我见到街上打赤膊的人,见到有汗衫不好好地穿着,却卷起露出啤酒肚子甚至露出乳头的人就厌恶。孔子说,“劳勿袒”,就是在劳作时热了也不要敞开衣襟。过了几千年,某些国人还是不受教导。国民政府开展过新生活运动,人民政府开展过爱国卫生运动,对某些人都作用甚微。要到哪个世纪全民才能爱卫生,讲仪表,自己尊重自己,成为受人尊敬的人?
文明就是节制。文明的图腾是大写的“不”字。“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随地乱扔垃圾”“不闯红灯”“不大声喧哗”“不插队”“不打架骂人”等等。文明与道德联袂而行。讲文明的人有道德。
文明习惯的形成有一个修养的过程。有了文明习惯就叫作有修养。我上中学时在上学路上有时候掏5分钱买点带壳花生,装在衣服口袋里,边走边吃,花生壳随手扔在地上。现在肯定不会这样。现在武汉人上公交车排队,不是争前恐后。有的人等车时抽烟,上车前把烟灭掉。在车上主动给有需要的人让座。从这些细枝末节看出武汉人有进步。我听到武汉人常说某个人做了不妥当的行为是“没有学会”,这武汉人特有的幽默体现了宽容与期待。
有修养自然优雅。听了笑话,蠢丫头可以张开大嘴,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声震屋瓦,而有教养的小姐却笑不露齿。那年我们去看望梅姑妈,她是自幼在我们家长大,由我祖父培养成人的。她讲给我们听,她当小孩的时候,有一次哈哈大笑,被祖父听到。祖父说:“痴马常啸,痴女常笑。”她说祖父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她以后一生中再也没有大声笑过。那一段儿童时的训斥留下的印象到她90岁时仍记忆犹新。我感叹以前的儿童真是听话,而现在的孩子一管教就产生逆反心理。
社会是变了。哪些方面是进步了?哪些方面是背离了优良的传统?一些方面是走的弯路,以后是会回到正道,还是一直往前不回头?这不是我们脱离时代的老朽能够判断的。只有让时间说话。
我希望成为有修养的人,又不要过分有修养。我不能做到“吾日三省吾身”,那样太累。我不追求成为修养太高、十分优雅的人。高度文明使人拘谨,无所适从,而难于取悦。我希望成为随和、随意、随缘、随遇而安的人。
“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人生如草芥,摇落只是迟早。我的愿望是能够把心里已经有的几个创作计划完成,然后早一天,迟一天老去都无所谓。我已经活到古稀之年,比起很多人我是幸运的。我们大学同学毕业时40余人,已经走了10余人。其中使我最难受的是吴祖明。他与我同窗兼兄弟,言谈无隔阂。我了解他的一生像我自己一样清楚。他由阴阳二气的偶然聚合而孕育,生长于一户殷实人家,却因家道中落而辍学踏入社会,在中南行政区的某机关当通讯员。后来组织关怀,送他上工农速成中学学习。以后就被保送到大学学英语,与我同学,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
说来奇怪,他与我的友谊有着久远渊源。他与我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比我高几届。他上的工农速成中学后来改为四十中,刚好我高中上了这所学校。我们说起来有共同的老师。后来我们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在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同学还不多见,真是有缘。他经常来我家,我母亲喜欢他,认他做了干儿子。我去深圳后,母亲留在武汉,他经常去看望,减轻我母亲思念我的痛苦。我母亲去世多年后,他说到我母亲时,眼泪掉下,哽咽得说不出话。使得我这亲儿子无地自容。
他天资聪颖,钢琴手风琴小提琴都是无师自通,弹奏起来很有情调。他不怎么读书,但是对京剧文学的理解却有过人之处。我写的诗《寒梅》,他看了有感触就为之谱曲。我把我们合作的词曲放在我的著作《诗歌写作入门》上,有纪念意义。他笃信佛教,与世无争。社会喜欢他这样的人。学校赞扬他德高望重,品格高尚,理解学校困难,不争住房。多次分配住房,排到他时又没有他的了,他也不争。后来学校还把原本属于他的住房收来给了别的教师。这样,他到老都是无房户。好在他是抱独身主义,一个人歪到哪里也是过。去年他脑出血住院,不几天就撒手人寰。
按他自己说的,他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的家属给他安排了水葬。轮船从王家巷码头开出,向上游驶去。到江心时,他的家属将他撒入江中。我们几个老同学在船舷飞散花瓣,念叨“吴祖明走好”,把他送入太阳的光明里,送入江水的清凉里。我想到他与我共同度过的时光,当时觉得岁月悠悠,回头一看何其倏忽。我回想他的一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世间走一遭。
是啊,人为什么需要来世间走一遭,这是个亘古难解的谜。人们问天问地问神问佛以求答案,求得解脱。我以此问佛,佛说六道轮回。我以此问老子,老子答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以此问孔子,孔子老老实实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以此问耶稣,耶稣对以天堂地狱。我以此问达尔文,他气恼地骂我是只猴子。
仔细反省,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信奉的主要是儒家学说。儒家非宗教,不可以与道教释教并列。学者把儒家与道教,佛教并列称为儒教实在是误会。
宗教的起源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古时候,社会伦理道德尚未健全,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民不从善,不服教诲。圣人设宗教,使民有敬畏。佛教典籍后有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圣经》里说了很多“你不可”,显然是在民智未开时,教化大众的。这直截了当的方法就如哄儿童说“麻胡子来了”,儿童就止住哭声一样。麻胡子是什么,儿童并没有见到过。
孔夫子不是这样教化民众的。他没有设立神道,反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人“敬鬼神而远之”。他以后两千年,到现在文明社会里还有一些组织弄神弄鬼骗人,有那么多愚民迷信,就知道孔夫子有多么伟大。
宗教立教的宗旨是信奉神,单一的神或多神。有神就有鬼,魔鬼,有天堂地狱,有来世转世,儒学里没有见到这些。不信奉神的社团不是宗教。孔夫子没有树立神,他的门徒也没有把他作为神供奉,也没有立别的神供奉。孔夫子没有被封为神,历代皇帝给他的封号是“大成至圣先师”,是伟大的教师。最高就是被封为“文宣王”,就是管文化宣教的。孔子是凡人,不是神的另一个证明是民众不认为他法力无边,从不向他祈祷,不求他保佑发财,保佑生儿子。儒学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人生的指导,社会治理的方针。他传下来的是学派,不是教派;可以被称为儒家,绝不能被称为儒教。
但是,正如学者许倬云指出的,“儒家不是宗教,却具有一定的宗教性”,这是因为儒家持有“尊天敬祖的超越观念”。中国文人持身是以“儒家的淑世抱负作为根本,接受道家的清静和佛家的慈悲”。仔细检讨我数十年生活形成的思想本性,也应属于这一大概的范畴,虽然我没有淑世抱负,我能够做到独善其身就相当不容易了。
我对宗教的认识是模糊的。宗教是人的信仰,数千年来为大众信奉自有道理。宗教里有为人处世的智慧,也可以说是指引人的明灯。武汉归元寺藏经楼大门上的一副对联给予我很大启发:“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上联成为我做事的方针,下联还需我渐渐参透。
除此之外,宗教宣称有超自然、超现实的存在,我也不能说断然没有。我知书明理,不是迷信的愚民,不易听信宣传灌输,但是我的亲身经历使我感到困惑。
我有两次别人托梦与我的经历。一次是易叔文与我辞别。他和我是大学同学,关系很好。他患尿毒症多年。我每次回武汉都要和同学一起去看他。那年我在深圳,晚上梦到他来与我告别,他笑眯眯地说他走了。过两天我就接到他妻子电话通知噩耗。我大吃一惊,我说我在梦中看到他穿的是一件蓝布面子长棉大衣,问他是不是有这么件衣服。他妻子回答说有,因为他喜欢这件衣服就烧给他了。
一次是去年发生的事情。李华矩老师被发现患肝癌,确诊住院治疗已经一年多了。有一天他因为转院治疗回到家里,我们同学去看他,发现他精神很好,与我们谈谈说说,不像病情严重的样子。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鬼子进村,我跑到一堵墙下,攀上去在墙头躲藏。这时李老师走过去,回头望着我说,他走了。我对此梦不以为意。过两天就接到电话说他去世了。我感觉太突然。我的梦是巧合吗?
梦非常平常,但是梦是怎么产生的却难以解释清楚。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花费大量精力研究梦,把梦解析为人的意识活动。中国人历来相信梦是人的灵魂的活动。托梦不是做梦人的意识活动,而是做梦人梦到的人的灵魂活动。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肯定灵魂的存在。这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我的这两次梦最好是解释为我的意识活动。
我不相信算命卜卦,但是却信归元寺的数罗汉。我每年生日要去归元寺数罗汉,预卜一年的命运。遇大事不决也去数罗汉,求得启示。基本上每次是有问必答。这一惯例形成可以上溯到1979年。那年系里请了一对新西兰籍教师夫妇,抽出几个中年教师脱产随他们进修,其中有我。这当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可是当时我有个小说创作的冲动难以抑制。是专心进修还是边学习边写作,我拿不定主意。我去归元寺数罗汉。数到的罗汉手持一个盆景,尊者的法号是“修行不著”。我看了吓了一跳,这真是一字不差。我可说是执迷不悟,还是边学习边写作,结果两头都没有落到好。
有一年一个朋友在温州,帮温州一所私立学校请我去授课。我很想前去,倒不在于有报酬,而是想到温州附近一带好好游玩。我拿不定主意,就去数罗汉。数了罗汉,取得罗汉的法相卡,见到卡上附有四句诗文:“千里关山度若飞,壮士此去欲不回,钢肠铁血男儿事,马革裹尸英烈归。”此诗说的与我问的暗合。从武汉去温州一千多公里,正是千里关山。“马革裹尸英烈归”太吓人。不管信不信,何必冒险?我就谢绝邀请。
有一年过生日数罗汉得的法相卡上的诗为:“君本文曲下凡尘,落笔成章惊鬼神。笔耕墨耘纵辛苦,春秋大著待斯人。”我当然知道我不是星宿下凡,掂一掂自己的斤两,我也从未有写春秋大著的野心,但是这诗说中我想做的事情,多年来一直鼓励着我。这可能是魔由心生吧。
说来好笑,我不信佛有一次却教人拜佛。十多年前我去五台山游玩。在一座庙里看到有很多游人与香客。有一个站在我身旁身着武警服装的人说,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拜佛?我把我的笃信佛教的同学吴祖明讲给我听的理论转述与他:拜佛是修行。佛本身就是伟大的,不需要凡人拜他他才伟大。拜佛是拜自己。拜佛时心里说我信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我要做善人行善事,我不做坏事。我不妄生无明之火,我不与人争吵。这样的人就不会有祸。前几天报纸上登了一则杀人案,说是一个妇女与菜贩子发生争执,叫来她丈夫与她出气。她丈夫是警察,带的有枪,吵到气不可遏,掏枪就把菜贩子一枪打死了。警察一开枪就清醒了,然而已经是犯下死罪,悔之不及。如果这警察平时拜佛修行,不生恶气,不开枪就不酿祸,没有祸就是福。一个人拜佛是有益处的。那人听了我的话,去到佛前倒身下拜。我见了很高兴,我居然劝化了一个常人。功德无量,善莫大焉。
其实我是拜妈祖的,我家中供奉妈祖。我常去深圳天后宫朝拜,去年还专诚去福建莆田湄洲湾朝圣。以我肤浅的理解,妈祖不属于哪个宗教,她也没有创立宗教。信仰宗教的人有的是出于哲理的认识,有的只是迷信。敬奉妈祖的人不含迷信成分,只是敬仰她是救苦救难的善良女神。
曹雪芹将自己“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半生潦倒”的悔恨化作了一部《红楼梦》。我虽怀同样悔恨,写些回忆只不过是闲极无聊,自言自语。
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重尝一遍值得吗?值得的。英国著名哲学家,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素在他的《论老之将至》一文中告诫我们:“从心理学角度讲,老年需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可是,我不能听从他的话,我克制不住地就是要回忆。在回忆中,我仿佛又生活了一遍,尽管在回忆中,欢乐不多,而且有苦难悔恨啃啮着我的心。我一生做过很多傻事,错事,至今后悔不已。写完回忆也就释放了这情绪。过去的让它过去吧。
陶公高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依然乐观。我也还有“来者”可追,我将一步步前行去追求。
后主,请勿再唱“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一切皆成往事矣!
2016年11月28日完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