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日暮乡关何处是

我登上黄鹤楼,放眼天地,背诵李白的诗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崔颢的名诗也涌上心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千古登临,欣赏美景,感叹人生。我无李白、崔颢的诗才、诗情,写不出诗,只能默念他们的诗,而发思古之幽情。我逐句吟咏,细细咀嚼,与古人情感交流。于是我问崔颢,您为什么说“日暮乡关何处是”?难道您不知道您老家的东南西北吗?他捋须笑曰:“否。乡关是故乡,此时我在抒发乡愁。乡关是人生的归宿,我仍然感觉迷茫,不知道何处是我心灵的归宿。”

人的乡愁是想念家乡而回不去的愁苦。人一生潮起潮落,年轻时满怀憧憬,豪情万丈,离乡背井,出外闯荡。到老来厌倦了流浪奔波,厌倦了尘世里的拼搏,伤痕累累,身心疲惫,只想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过熟悉的宁静的生活。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实际上归乡就是回归一种生活方式,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一个人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有了归宿,回归到了乡关。现在的人要想都能回到出生地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了归宿,安心了,就是回到了乡关。也就是苏轼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语言发展滞后于现实。“乡”的原意是乡村,“家乡”就是老家所在的地方。农村出来的人说他的老家是家乡,后来在城市出生,城市长大的人也说他的老家是家乡。这是语言的发展,给旧词语赋予新概念。思念故土的感情叫“乡愁”,不管那故土是在农村或城镇。长久地离开老家叫“背井离乡”,不管那老家是在农村或城镇,不管有没有井。我们怀念从小生长的地方,尽管是在城市,我们也说怀念故乡,没有说怀念故城的。以前有用词语“故土”“故国”的,应该是更符合实际。故土在英语中是hometown,说明英国人较早实现城镇化。可是作为几千年的以农业为主的国家,盘踞在我们语言中的还是“故乡”。

我有我的乡愁。我在武汉土生土长,度过了前半生,出于无奈而远走他乡。在深圳多年了,生活也差强人意,而静夜独处,常常怀念武汉,怀念武汉的生活。我想到的不是武汉的美景美食,而是我住过的地方,熟悉的街道。我脑海中常常呈现的画面是一个雨夹雪的傍晚,城市静悄悄,街道两旁的房屋的窗户透出柔和的灯光。一个瘦弱的中学生独自打着伞沿着胜利街走向一元路。我要是能够再这么走一走就是幸福的体验。这就是我的乡愁。

乡愁如疾病缠身。退休后我自由了,经常回武汉走亲访友。我租房住下,一住经月。我四处游荡,去我以前住过的地方,走过的地方,寻找往日的回忆。这首诗最能反映我的心情:

探武汉长江一桥

1997年4月

君载千钧我载愁,

风风雨雨四十秋。

白发归来身是客,

忍见大江昼夜流。

伫立江岸,我想到苏东坡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杨慎感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们没有看到浪花不仅淘尽了风流人物和英雄,也淘去了我的亲人们,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看到水面上浮现着他们的身影,可是他们都先后被江水卷走了。我的祖父因为我讲解得出《聊斋志异》里的文字而露出笑容。我希望他还能带我去民众乐园游玩,去美成剧院听汉戏。我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能带我到茂记买皮鞋。那年我10岁,头一次穿皮鞋。看着那锃亮的皮鞋我就喜欢,试穿时已经觉得有点顶脚我也舍不得脱下,连声说可以,蛮好,生怕皮鞋跑掉了。我的脚长得快,没有过多久那双皮鞋就实在是穿不得了,好可惜的。长江啊,长江,你流淌的是我的乡愁,我的乡愁里总有一丝难以排解的哀愁。崔颢早就叫我不要来看长江,看着滚滚江水带走万物,不免“烟波江上使人愁”。

那几年每次来武汉都是租房住。租的房条件当然差一些,不如意的地方又不能动结构改装修,添置东西又要考虑搬家带不走。诸多的不方便让我到2004年就下决心买一套房,可以固定住下来。后来我知道很多从武汉出去的人,退休后都回武汉买了房,有的是常住,有的是偶尔来住。这些人中有的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去了外地工作后来又回来的。有的是外地人,在武汉上大学,或是在武汉工作过而对武汉有感情的人。

买房也是有运气在其中的。开始时中介带我看了一处房,每平方要3千元我嫌贵。转了一圈,看了几处,还是觉得先看的房好,我回来找中介要那套房。隔了这么长时间那房还在。中介打电话叫来房东。我对房东说,这房我肯定要,但是请你不要一口价,多少让一点,使我感觉好些。于是房东夫妇讨论了一会儿,经中介撮合,让了2千元,总价21万买下。及至我住进去后,还又有人来看房。有对夫妇说,他们说好后悔,当初因为2千元与房东争执不下,倒被我买下了。我想得直好笑,21万都肯出,还争2千元。是不是因小失大呢?

那套房在一个住宅小区中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而且是在一楼,带有一个40平方的小院子,现在城里带院子的房很稀罕。我以李白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给院子取名“邀月院”,赠自己号“影三”。那几年我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生活。写作之余在院子里种葡萄,侍弄花草。闲暇时在院子里透口气,看春花秋月,赏夏夜绿荫满地,冬日白雪皑皑,怡然自得。我买下房有了自己的窝,过上惬意的生活。

我常住武汉,每年到冬季回深圳,春暖花开回武汉,人称我这样的人为候鸟。人们奇怪深圳那么好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到武汉来歪倒。是啊,在我写这回忆录的十年前,武汉与深圳没得比。我说,将一个人眼睛蒙住,丢到武汉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一睁开眼,不管向哪里看都是脏乱差。将一个人眼睛蒙住,丢到深圳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一睁开眼,不管向哪里看都是整洁美丽。深圳在1992年获得国家卫生城市称号,2000年被评上国际花园城市,2001年获得中国人居环境奖,不由得我不爱。

我当然爱深圳。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深圳的招聘组把我接来,给我安排好的生活和工作。深圳给了我广阔的发展空间。我喜爱写作,只有在深圳我的写作才能出成果。我的影视小品获奖是深圳电视台的台长祝希娟带队去天津领奖。深圳电视台拍摄电视剧《法人代表》,副导演是武汉人,我们在深圳认识,她推荐我出演一个处长。我在深圳朋友支持下组织了全国第一个环境保护组织,并且担任会长。在武汉我不可能有这些活动。那是去深圳头几年的事情,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在武汉办不成的事,在深圳可以办成。我拿着我的电影剧本想拍摄电影,在武汉折腾两年,贴时间,贴钱毫无办法,一回到深圳,通过朋友立即联系成功了。做事业还是深圳提供的机会多。

我一到深圳就爱上南国的旖旎风光,总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我很快就适应了南方气候。尽管一年大部分时间炎热潮湿,有现代的电器设备调节,也不是很难受。而冬季暖和非常舒适。我喜欢南方的生活。人们说食在广东,一点不假。粤菜口味淡,喜欢吃原汁原味。我爱粤式早茶。一家人或是几个朋友相聚,到酒楼或茶餐厅点一壶铁观音,品尝花样繁多的早点,谈谈说说,比正规的宴席显得轻松而花钱不多。我喜欢这里四季不断的南方水果,尤其喜欢七月的荔枝,八月的龙眼。荔枝被杨贵妃和苏东坡追捧是有道理的。其他如香蕉、菠萝、杨桃、潮州柑、番石榴都很诱人。在当地吃到新鲜的成熟的水果比吃那些运往内地的,过了期失去了色香味的,或者是只有八分熟就采摘的水果当然不一样。

我在深圳三十余年,一直住在荔枝公园附近。坐落在深圳市中心的荔枝公园,是座典型的南方园林。四季常青像一顶顶帐篷一样的荔枝树在绿草茵茵的园中铺开来,四周配有高高的大王椰子树,婆娑的相思树,和青青的竹林,使公园成了绿色的海洋,有五彩缤纷的深圳市市花杜鹃,繁花似锦的紫荆树点缀其间。公园的湖面上,有游人荡舟。湖水中有蓝天白云和周边高楼大厦的倒影。这里是天上人间,是深圳人的乐园。我们深圳环境保护促进会在荔枝公园的一个院子里有间办公室。我在这里写作我的《射日奔月》。公园美景滋润了我的笔墨。

我比较喜欢深圳人。深圳是移民城市,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带来各省人的特点。随着特区的发展,深圳人成为整体,也形成了明显的个性。总体来说是朝气蓬勃,敢于创新,也脚踏实地。我想说的是我在深圳接触到的广东人。

广东人保留中国传统文化比较多。他们很少说粗话。“有没有搞错”就是比较重的语言了。他们对人有礼貌,会主动让道说:“你行先”。他们对人比较热情,我问路时他们会走出门来与你指点清楚。他们衣着讲规矩,不马虎。有一次我到公园晨练,与人讲话耽误时间,接教师上班的校车快要到了,我来不及上楼换衣服,就穿着圆领衫到了学校。坐在会议室开会的一上午,看着衣冠楚楚的同事们,我感觉极不自在,也不知道原因。后来一位广东籍的同事告诉我,广东人出门,尤其是到正规场合,一定要穿有衣领的衣衫。怪不得那天我感觉像是光着脊梁坐在那里开会。

有一次我送东西给楼下一家邻居。敲门后等了一会女主人来开门延请我进屋坐。过了好一会,男主人才从里屋出来,穿着整齐,还结了领带。这是待客之道,尊重客人的表现。我看到现在内地的人穿着睡衣睡袍满街跑,心想这些人不怕人笑话吗。

他们不为一点小事吵闹,比较有器量。有一次我装修,工人敲下的碎渣掉在楼下。我准备去道歉打扫,而楼下的住户已经扫了,我只是道谢。相比之下,我想到武汉人遇到这情况可能会发牢骚,甚至骂人。武汉人喜欢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还是在争高低,为什么自己不能先谦让。这就是湖北人与广东人的不同之处。

各个地方的人有各个地方的特点,这个省的人不同于另一个省的人。但是要说清楚某个地方的人的性格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很困难。某一个地方还可以分区域。就武汉来说,汉口,武昌,汉阳三镇的人不一样,连口音都有细微的差别。就汉口来说,以前还分铁路里的人与铁路外的人。另外,就一个地方的人来说,人性又不同,几百万人中鱼龙混杂,有好人有坏人,有素质高低不同的人。任何一个地域的人还按年龄分为保守传统的老年人与忽视传统的年轻人。

不可否认,地域是人文的重要因素,对人的影响大。以“九头鸟”概括武汉人特点是否冤枉不说,起码说明一个地域的人有一个地域的特点,这就是所谓的“码头文化”。武汉人的特点是什么呢?太史公两千年前的话就把武汉人说死了,“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帮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至今武汉人走南闯北,在外少大富大贵之人。深圳建特区时,第一高楼是湖北省投资建的湖北宾馆,有9层,很快就被超过了。后来又建了湖北宝丰大厦,气势不如别省人的建筑。湖北人餐饮业还做不过四川人和湖南人。另一方面,武汉人在外亦少犯罪之人。我十分注意媒体报道的罪犯籍贯,很欣慰地发现其中武汉人不算多。武汉人的收入在全国相比不高,物价也不高,生活可以“帮呰窳偷生”,也就是低水平地混日子,过得快活。我最近在全国跑了几个地方,比较起来,武汉“过早”费用最低。一个北方来武汉开出租车的司机告诉我,在武汉几块钱可以吃饱,他很满意。

说句话先请武汉人不要生气,我在火车上与南来北往的人闲聊,不敢承认我是武汉人。一句“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就足以让我无地自容。人们说,武汉人凶,爱吵架,骂人。每逢此时,我总是尽可能帮武汉人说几句话。我说武汉人只吵架,真正出手的很少。不会一言不合,抄起砖头就拍。我听一个老武汉与我分析说,武汉人其实是虚架子,吵了半天,袖子都卷起来了,眼看就要动手却说:“你跟老子等到,老子回去扒口饭来。有本事的不要走。”

华人移民到美国被称为“美籍华人”。按此道理武汉人移民到深圳就可以被称为“深圳籍武汉人”。当然没有这名称,不过在初期乃至现阶段,深圳的人初接触时还是会问:“你是哪里来的?”说深圳在人们眼里是座移民城市,大家想到的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移民,而不知道更为久远的移民。放在大环境中看,中国的历史就是北方人不断南迁的历史。周以前岭南居住的是百越,属于Negroid人种。秦始皇扫平中原以后派兵征服岭南,设置了番禺,桂林,象三郡,从中原迁徙50万人开拓疆域,形成第一次移民。当地土著不断反抗,岭南的完全平定是汉武帝的政绩。这就形成了第二次大规模移民。百越人逃去了东南亚,留下的在“合辑汉越”政策的有效实施中与汉人融合。以后西晋的“八王之乱”和东晋以后的“五胡乱华”时期中原士族大量南迁算第三次移民潮,宋末时期有了第四次移民潮,满清入关又将大量中原人赶向南方,是第五次移民潮。而最大规模的移民潮见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深圳建立了经济特区,吸引了大量的人才“孔雀东南飞”。我就是这时候来到深圳。作为建深圳特区基地的老宝安县只有2万多人。起初政府的远景规划中的人口规模是80万人,仅仅30年的时间里人口膨胀就超过了千万。我们这些人自嘲说,我们是新客家人。

我的身份证是440开头,是深圳户籍,我入广已经30余年,落地生根成了深圳人,但是从潜意识里我没有把自己看作是老广。也许这种籍贯认可的转变将由我的下辈完成。他们在深圳成长,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一切方面都表现的像南方人。

我在深圳开始建市不久就来了,属于较早的拓荒者,为其建设作了贡献。我目睹了它著名的“深圳速度”。看到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向外延伸。随着它的发展,我的生活变好了,我的下辈人也在此安居乐业。我热爱深圳。

我热爱深圳,但是我更爱武汉。我知道武汉经济发展方面比不上深圳,但是深圳是个新兴城市,不如武汉有历史和文化的积淀。看到一个地方的人文遗迹,想到有关当地的传说,你会想到你与古人生活在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感到自己生活在不停息的生活长流中,而不只是眼前的一瞬,可以使你心灵升华,超然物外。比如都是游山玩水,登上黄鹤楼,如果知道它的历史典故就比仅仅是看风景有更深的感受。背诵崔颢李白的诗句可以发思古之幽情。请读清代沈复写的《浮生六记》中的一段游记: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仰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读着这段文字,我恍然觉得我在与他同游,他正在与我指点江山。

武汉是我祖辈居住、我自己也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说我喜爱武汉还不准确,我喜爱的是汉口。我从6岁到18岁生活在汉口,18岁到44岁生活在武昌,在大学读书和工作期间经常回汉口我母亲的家。我在武昌的住房换了几处,一直是宿舍似的,使得我没有定居的归属感。我心中认的是汉口,这一点我不知道,直到前年有一次我乘的士从武昌来汉口。的士穿过长江隧道,从大智路出口一钻出来,见到天日,我感觉浑身突然放松,好像回到了家。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归宿是汉口。不仅是我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张国修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与我有着几乎同样的经历,出生在外地,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汉口,在汉口上小学和中学,读大学时才去了武昌,以后一直工作在武昌,住在武昌,可是他只对汉口有感情。这就是感情,人的情感不是源于理性的认知。

我在武汉感觉自在,打算在此常住。2016年,我将住房换到了胜利街。这里离我儿时居住的地方仅一步之遥。老话说,叶落归根,我这片树叶算是飘落到了离它的根最近的地方。人们想要叶落归根,是想回归往昔,但是我却发现往昔是回不去了。儿时见到的行道树悬铃木很是秀美,而今已是一人难以合抱,老态龙钟。我想起桓温的名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据此写了一首七绝:

壮岁离乡投老归,欲寻旧梦百事非。树犹如此臃肿状,人何以堪清泪垂。

正如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发现从我离开到我归来的数十年间武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汉口老街道大的格局没有变,但是耸立起了很多高楼大厦,城市面貌焕然一新。而更大的变化是城市的居民变了。以前熟悉的老面孔不见了,街上迎面而来的是陌生的面孔,具有不同的神情,不同的气质。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我只与我的亲朋好友,老同学来往,并不想融入这个社会。回到家乡,我只是寄居在这里的客人。

我现在的住房是在高层,悬浮在半空,还算安静。一下楼就是闹市,生活很方便。我买菜去天声街菜场,有时候不买菜也去溜达,那里浓郁的生活气息可以淹没你。看货物,那里五味杂陈,还五色杂陈,而且是五音杂陈。看那些熙熙攘攘的人,都是生机勃勃。只要你懂得看,菜场的店主贩子顾客都是有故事的。你可以看出电视剧来,那里面的演员的表演毫不做作。只要你浸润其中,你可以读出诗歌。“唉唉,平凡至极的事物的玄妙的诗味呵!”

这就是生生不息,绵延数千年的市井生活。你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见的人物穿的是唐朝人穿的服装。你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见的人物穿的是宋朝人穿的服装。而街道两旁店铺卖的生熟肉食,山珍海味,蔬菜瓜果,日用百货是没有太大变化的。你买个炊饼尝尝,可能发觉与武大郎做的味道一样。你屈指一算,仅仅过去了八百年,时间不算太长,人们还是固守着基本的生活方式。你读一读《东京梦华录》,对照一想,会觉得我们平凡的生活也是充满情趣的。

我的同学余苹小时候生活在这里。她说她的母亲就说过,天声街是个活人活马的地方,住在这附近,死也不要离开。我有时要安静,要独处,有时要热闹,这正是适合我的地方。

现在我一年有大部分时间在汉口生活,冬天才回深圳过年。所以我有两个家,一个在深圳,一个在武汉。从武汉去深圳,我说回深圳,从深圳去武汉,我说回武汉。目前说来这样的安排很好,但是我还是有忧虑。我想终老武汉,但是生了重病怎么办?生活不能自理时又怎么办?我是否要回深圳去依靠孩子。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安排。有这样苦恼的人还不止是我一个。很多老人的子女在外地,甚至是异国他乡工作生活,把他们接了去,他们生活不习惯,又没有人来往,很寂寞。想要回去家乡,又没有子女依靠,很是孤独。他们去和子女住一阵,回家乡住一阵,两地来来回回,不知道怎么办。真是觉得不容易有妥善的安排。由此我常常想起李后主的词句“人间没个安排处”,反复咀嚼,想到词人千年前的一个简单的句子就说中了我和很多人的心情,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