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言
20世纪80年代,撰毕《中国哲学的探索与困惑(殷周—魏晋)》,本想续写“南北朝隋唐编”,90年代初已学着读一点佛教经论,竟未有入处,只好中辍,跳到了宋明儒学,由是便有本书的出版。
近世以降,对宋明儒学的研究硕果累累,个人从中受教良多,然论说亦自有不同处。
依内地传统的做法,是把宋明儒学划分为“气学”、“理学”、“心学”三大派系。一般对“气学”一系肯定较多。海外名家牟宗三先生也分为三系,但分法与内地有别。他以五峰(胡宏)蕺山(刘宗周)为一系,象山(陆九渊)阳明(王守仁)为一系,伊川(程颐)朱子(朱熹)为一系。因为五峰蕺山系“客观地讲性体”,“主观地讲心体”,主“以心著性”,以明心性为一,最是圆满。
与上述两种区分有别,本书把宋明儒学析为五系。程朱一系不变,却把“气学”与“心学”各分为二系。“气学”一分为二,乃以周敦颐,张载为代表的一系,以王夫之、黄宗羲至戴震为代表的另一系。“气学”作两系的区分,其根据在于:周敦颐,特别是张载,其以“气”为本源的宇宙论对天地宇宙的生化持有一份敬畏与感恩之心,由之开示的价值信念强调“以天体身”,从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体认中成就“一体之仁”。张载的取向显然是先验性的,引入宇宙论的立意在于把人的价值生命往上提升。王夫之等清初思想家则不然。王夫之、黄宗羲和本书附论《儒家系统的宇宙论及其变迁》一文中关于戴震等人的“气学”,他们取宇宙论为说,只在于往下确认人的身体与情欲作为“实事实体”的正当性,尔后借“心”所具有的认识能力,在人与人、情欲与情欲之间求得平衡,以建立价值观。他们斥逐宋儒的形上学追求和持“敬”的功夫主张有似于佛老,即表明他们的取向具有经验性。可见把他们与周、张作二系的区分,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本书对“心学”也有二系区分,更显得与学界有不同处。“心学”之一分为二,乃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一系实属主“志”之学,而以陈白沙、泰州学派为代表的一系却属主“情”之学。陆王“心学”,特别是阳明子,虽然亦讲“情”,但强调要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对“情”作出选择,又强调要通过“致良知”的功夫把自己认定的天理良知外推给社会,这都显示出一种“强力意志”的色彩。白沙、泰州之学不然。他们可称之为“情本论”。就“情”必指涉一个个各别之“事”并指“事”即“道”而言,又可称“事”本论。本书之第五章以专章讨论“情”本论—“事”本论,算是别出心裁。
按,学界也有以为孔子首创儒学即是“情”的本体论的(如李泽厚)。本书以为未妥。因为孔子、孟子虽从“情”出发,却关切公共社会之“礼”的建构,以“礼”的建构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宏愿。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即是。然,一踏足公共社会,“礼”所含蕴的价值情怀必被减杀,乃至蜕变为当权者少数人维护既得利益的工具,也并非鲜见。由之,就有挣脱“礼”的束缚乃至视公共社会一切规限(理)为桎梏而回归至情至性之价值追求。就是说,“情”不与“礼”处于对峙中,不为“礼”所压抑,才为“情”本论。
“情”本论必认可“事”本论,实因为“情”必涉“事”,中国人所谓“事情”、“情事”即是。这当中最重要的是,“事”总是一个个、一件件的,各相区别的。哲学家们常常只关切公共的、普遍的,以为那才具“理”意义。本书有意关切未被“理”筛选过、规整过的各别事情,借“事”的本体论对各别事情加以提升,乃因为各别事情才是活泼泼的、灵动的。也只有回归到各别事情,才能够使哲学精神回到生活世界。尤其是,泰州学所面对的生活世界,已经充满市民社会的“俗世”气息。唯如此,把“情”本论或“事”本论作为一相对独立的思潮予以讨论,才显得有特别意味。
读者们一定会感到奇怪,本书之“结语”,为何要以“走出新儒家”为题?盖因为本书作者之心态更近于道家,倾情于“自然主义”,故对儒学在提升当代人的价值意识的重要意义开显得不够,诚为不足。个人在后来的一些作品如《中国古典哲学略述》、《寻找心灵的故乡——儒道佛三家学术旨趣论释》等书已有新的阐发。这里还请读者注意的是:本书是从“重评儒者之‘内圣外王’论”的角度谈“走出新儒家”,特别是“当代”新儒家的。个人高度认肯儒学引领当代人精神心灵向上提升的重要意义,也赞赏学界从这种精神心灵转出社会公共建制的努力。但是不免以为,后一种努力会是相当困难的。或许,把公共的建制留给知识理性去处理,让包括儒学在内的价值信念普化为人们的心灵追求,并且依恃这种精神心灵对公共建制持有一种审视与批判的态势,会更合时宜吧!
2016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