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行书的艺术特点

二、二王行书的艺术特点

王羲之、王献之(简称“二王”或“大王”“小王”)的行书是晋人书法、中国古代书法的典范。志气和平的心境、张弛有度的情感,刚柔相济、质妍结合的审美意境,多样变化而又和谐统一的书法形式,在二王行书中得以完满的体现。从风格性的情调意味表现看,二王行书又展示出意气纵横、神骏优游的意境。

二王行书骨肉相称,是骨势与韵味的和谐统一。人们常说“晋尚韵”“晋人书取韵”,这种“韵”主要表现为一种平和自然、含蓄蕴藉的中和之美。它既不锋芒毕露、剑拔弩张,又不软弱松散、纤媚无力,给人以平和舒畅又余味无穷的审美感受。晋人、二王所尚之“骨”,与后来唐代“峻厉”“粗放”“雄强”之“骨”不同,它更主要是一种潇洒俊逸之“骨”“风流气骨”。“奕奕然有一种风流气骨”(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骨体甚峻快”(袁昂《古今书评》);说明了当时的书法风貌。二王行书之“骨”是“骨丰肉润”之“骨”,刚柔相济之“骨”,既求骨力、气势,又要有华润流畅的韵致。晋人强调“骨力”与“媚好”的统一,既讲求“笔力惊绝”,又追求“风流趣好”“笔道流便”。王僧虔说:“骨丰肉润,入妙通灵”(《笔意赞》)。萧衍在《答陶隐居论书》中认为:“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纯,比并皆然……肥瘦相和,骨力相称。”“骨”与“肉”,“力”与“媚”结合,达到“骨丰肉润”“骨力相称”的境界。可以说,晋人、二王之“骨”,是“形”,又是“神”;是“意”,又是“法”。在这里,外在的“骨法用笔”与内在的风骨气韵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结合,形与神、意与法达到协调统一。对人的内在气质和外在风度的要求,表现在书法创作中,一种骨肉相称、刚柔兼备、有骨力、有韵味的艺术意境便创造出来了。

二王行书充分体现了晋人的“潇洒”书风。晋人书法的基调是“潇洒”。“晋人用法潇洒,然未有无法者,意即是法”(冯班《钝吟书要》)。“晋书神韵潇洒”(梁巘《评书帖》)。“王珣书潇洒古澹,东晋风流,宛然在眼”(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王衍,……作行草尤妙,初非经意,而洒然痛快见于笔下,亦何事双钩虚掌、八法回腕哉!其自得于规矩之外,盖真是风尘物表脱去流俗者,不可以常理规之也”(《宣和书谱》)。二王更是“潇洒”书风的典型。姜夔评王羲之楷书:“潇洒纵横,何拘平正”(《续书谱》)。楷书尚且“潇洒”,何况行书。“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袁昂《古今书评》)。“大令书神情散朗,姿态超逸,有御风飧霞之气,令人作天际真人想”(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二王所代表的晋人“潇洒”书风给人以轻松、畅快、疏散的审美愉悦感。

从书体看,晋人、二王的简易流便的行书最适于表现潇洒之美。宗白华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中指出:“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又如庖丁之中肯綮,神行于虚。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萧散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1]二王行书以势为主,不受楷书笔画、结构形状束缚,书写性强,率意从容,自然天成,尽显潇洒气度。

王献之《东山松帖》

二王行书在中锋与侧锋、藏锋与露锋结合中,突出了侧锋、露锋的运用。露锋斜切入笔,侧锋的拂掠摆荡,俊爽痛快。微曲的侧锋侧势之笔,流畅而挺利。与中锋的含和凝健不同,侧锋更表现出飘逸洒脱的意境。姜夔《续书谱》曰:“晋人挑剔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至颜、柳始正锋为之,正锋则无飘逸之气。”朱和羹《临池心解》云:“正锋取劲,侧锋取妍。”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也说:“‘侧笔取妍’,晋人不传之秘。”这里所谓“妍”,主要是指与劲挺、刚利、浑厚、朴拙不同的洒脱飘逸的书法风貌。爽利,鲜明,痛快,精神外耀,是侧锋、露锋的意味风貌。“藏锋以内含气味,露锋以外耀精神”(朱和羹《临池心解》)。“有锋以耀其精神,无锋以含其气味”(姜夔《续书谱》)。“外耀精神”“耀其精神”“精神外露”“风采焕发有神”这是人们对露锋、出锋的基本审美风貌的概括。晋人之书是以斜拂的侧锋为主要笔法的。这种侧锋与当时的斜执笔法也是有密切关系的。沙孟海在《古代书法执笔初探》一文中指出,根据唐以前席地而坐的习俗,并根据古画所绘斜管执笔的人物图,得出了唐之前斜执笔作书的结论。斜执侧运的笔法自然不同于管直锋正的用笔,它更便于表现出率意洒然的意境来。“晋人用法潇洒”(冯班《钝吟书要》)。人们在晋人书法中体味到的更多是潇洒的风韵。这些潇洒优游的境界更是侧锋的效果。笔笔中锋、篆法用笔是写不出二王行书神韵的。

二王行书在方圆、曲直、肥瘦、欹正、断连、大小、疏密等笔画、结字和章法方面达到多样变化而又和谐统一的极高境界。“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风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李世民《王羲之传论》)。“逸少可谓韶,尽美矣,又尽善矣”(张怀瓘《书断》)。二王行书运笔清爽流畅,笔与笔交接过渡之处,牵丝引带,笔断意连,颇具眉目顾盼之妙。字无定法,形随势生。字形大都依所在行气的需要而俯仰变化,但又违而能和,变而不乱。又因字为形,大小、阔狭、长短、高低变化,姿态多样。结字呈欹侧之势,斜中取正。这种侧势与后来宋人的欹侧之势不同。二王的侧势是含和的,而米、黄等人的侧势则突出了飞扬肆张之气。其章法有序而不齐板。纵有行,横无列。纵有行便于上下的有序连贯,横无列避免了状如算子的简单平齐。而在纵行中的上下字,又往往重心左右错落。有序的上下连贯书写,则生行气,而行中的左右错落,则行气不板。字与字、行与行疏朗有致。字距时疏时密,行距时宽时窄。行行分明又行行呼应,气脉连贯。

大王、小王比较来看,王羲之更典型地体现了含蓄而灵动的中和之美,王献之则在中和的基调上更表现出神骏奔放的阳刚之境。“父之灵和,子之神骏,皆古今之独绝也”(张怀瓘《书议》)。“灵和”者,温文尔雅,志气和平,灵动洒脱;“神骏”者,豪气纵横,威武神扬,宏逸遒健。王羲之是魏晋书法、古代书法“中和”之美的典范。“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孙过庭《书谱》)。“养气和平,自有从容中道之妙”(杨宾《大瓢偶笔》)。“志气和平,不激不厉”“养气和平”“从容中道”,说明了王羲之的审美心态。从作品来看,王书呈现一派平和、清雅的审美风貌。“如阴阳四时,寒暑调畅,岩廊宏敞,簪裾肃穆”;“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李嗣真《书后品》)。王羲之的“中和”之美是刚柔相济的:“右军书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所谓中和,诚可经也。以毗刚毗柔之意学之,总无是处。”“右军书以二语评之曰:力屈万夫,韵高千古”(刘熙载《艺概·书概》)。王羲之的“中和”之美是质与妍的结合,既有平实质朴之意,又有潇洒妍美之姿。相对于汉魏、钟繇之质,王书更具妍态;而相对于王献之的宏逸纵放,王羲之则更含质朴之趣。“右军开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损古法,裁成今体。进退宪章,耀文含质。推方履度,动必中庸”(张怀瓘《书断》)。潇洒又沉着,灵秀又爽利。王献之的行草则有一种大鹏抟风、逍遥纵逸的气度。“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虽诸家之法悉殊,而子敬最为遒拔”(张怀瓘《书断》)。“及其业成之后,神能独超,天姿特秀,流便简易,志在惊奇,峻险高深,起自此子。”(张怀瓘《书估》)。“大令狂草,尽变右军之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后世崇尚奔放、纵逸书风者,大多宗法小王。

大王行楷为优,小王行草更胜。“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张怀瓘《书议》)。大王行书侧重楷意,既有行书的圆活随意,又有楷书的谨严规矩。清爽流畅的行笔,既写得笔笔起讫分明、扎扎实实,又灵动轻松,无一丝滞板。小王行书突出草势。“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务于简易;情驰神,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张怀瓘《书议》)。潇洒散放的气度则与简便随意的行草建立了更密切的对应关系。

大王侧重内擫,小王突出外拓。前者侧重裹毫、瘦劲、方折、骨力,体势内敛紧结;后者突出铺毫、肥厚、圆转、筋力,体势外展宽博。内擫,主要指内敛的笔势字势;外拓,主要指外放的笔势字势。袁裒《书学纂要》曰:“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度;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故散朗而多姿”。丰坊《书决》云:“右军用笔内擫,……故法度森严而入神;子敬用笔外拓,……故精神散朗而入妙。”沈尹默《二王法书管窥》认为:“大凡笔致紧敛,是内擫所成;反是,必然是外拓。后人用内擫外拓来区别二王书迹,很有道理,说大王(羲之)是内擫,小王(献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而实增。”[2]内擫重“骨”,外拓重“筋”。“内擫是骨(骨气)胜之书,外拓是筋(筋力)胜之书。”[3]“骨力”“筋力”有不同的审美特性。骨胜者挺健,峻劲;筋胜者通畅,活络。“骨力”重方,“筋力”尚圆。大王更见方折,小王更显圆转。大王在起、收、转折处的方势明显,小王则突出圆势,以转为主。内擫者裹毫为主,外拓者铺毫为重。裹者瘦,铺者肥。大王“古质的点画,就不免要瘦劲些”,而小王则“妍润圆腴”[4]。内擫“使毫摄墨,不令溢出画外”,“就比较谨严些,也比较含蓄些”。“外拓用笔,多半是在情驰神怡之际,兴象万端,奔赴笔下,翰墨淋漓,便成此趣,尤于行草为宜。”[5]王献之正是以“翰墨淋漓”的行草作品引导了外拓一路书风。

将二王行书综合学习,可以把中和与阳刚、灵和含蓄与神骏奔放、内擫与外拓、骨力与筋力、瘦劲与肥厚、方折与圆转等审美意蕴和笔画、结构要领和谐统一,增强表现手段,丰富艺术效果。

二王行书具有行书的艺术典范性,充分体现了行书以势为主、点入带收、横的短化、竖的曲化、撇的直化、捺的点化、折的圆转化、钩的引带化等笔画特性和仰俯、转侧、向背、大小、主次、疏密、透气、穿插、避让、高低、宽窄、变换等结字规律,是学习行书的理想范本。

【注释】

[1]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80页。

[2]沈尹默:《书法论丛》。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85、86、88、96页。

[3]沈尹默:《书法论丛》。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85、86、88、96页。

[4]沈尹默:《书法论丛》。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85、86、88、96页。

[5]沈尹默:《书法论丛》。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85、86、88、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