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别
我无法不写到离别。
2014年我初次回去，老党员的数量是1052名。现在，只有192名。在这7年间，我送别了多少位老人？而且是，永不再见！
谁知道我的感受？当有人说我傻，我想，如果他们也如我一样经历过这些，他们也会与当下不同。
老党员孙振喜
2017年10月1日早晨，高高兴兴给孙振喜爷爷打电话，接电话的不是他，是他的侄子。我心中已经开始害怕。等那边说，老人不在了……走了两天了。
我大哭。不能止。
就在三天前，我打电话，他还很清醒。跟我说，过节，回家吧！等过了节，再来。
我不听。我想等一放假，我就过去。
所以国庆节的第一天早晨，我在出发前给他打电话。
我没有想到老人的离去，这么突然。在赶去的路上，秋雨透骨，田野岑寂。
爷爷，你走了。我依然来看你。只是你家已经空了。上次你躺着的木床已经被移走。而我的那两本书，本来一直在床头。爷爷，你的没有油漆过的木门半闭，再也不会有你高大的身躯推开它。
门口泥泞，那丛月季花在雨中奄奄一息。明年花开，再不会有你背着粪筐经过了。
老人的后人说：前两天他就有时陷入昏迷，嘴里嘟囔说什么，赶集、买油条……
我的眼泪和秋雨一起落下。雨水冰凉，热泪滚烫。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和老人说过，小时候最喜欢和我爷爷一起赶集，爷爷给我买油条……在我们那里，我小的时候，油条是只有赶集过节，才能买到的食物。当时我说的时候，我看到了老人眼中的无力……他已经没有能力带我去赶集了……我的老人们，他们对我都是一样的态度：恨不得倾其所有，可是，他们老了，他们没有任何能力保护我了……
这是让我每每想起，眼泪倾洒的原因。
生与死的距离，只隔一张锋刃般的纸。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不祝自己生日快乐。爷爷，你知道，快乐非我所求，我想要的是实现价值。
爷爷，在这一天，我选择去看你，并且，在这空空的屋里，哭出来。
我充满恐惧。
他们走了，没有人再像他们一样对我了。如果他们全部走了，我的心里，该是何等巨大的空洞！
有着74年党龄的孙振喜爷爷，离开这个世界。他当过最大的官，是村支部书记。他无数次上战场，包括解放济南。在济南，他和战友们一起只来得及学会一句：晚安；没去看一眼大明湖、趵突泉，就又随部队开拔，开始新的征战。
当年的骑兵排长孙振喜平时说的最多的一句是：要解放全人类。
这一句的深刻含义，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涵盖。
张凤臻奶奶在去世前一个月，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的，是这样一段话：
咱分局，现今在济南府了，要是有事（危险），怎么办？谁来管？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老党员，她们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可是，她惦记的，依然还是这个党组织，这个她们从青年时代就保护、忠诚的组织！
在这一批党最困难时候入党的老党员眼里，组织是需要保护的，而不是去从组织那里捞取好处的！
是的，张凤臻最后一句与我说的话是：组织。
她说的“咱分局”，就是当时的中共山东分局，今天的中共山东省委。这个分局，从她青年时代，就在她的家附近，她对它，是亲切的，是平视的。
2019年8月13日，在张凤臻惦记着的济南府，在当年的中共山东分局、今天的山东省委的招待所南郊宾馆，我的《发现滨海》获山东省第四届泰山文艺奖。这个奖，是中共山东省委、省政府所颁发。
当我从山东省委宣传部领导手中接过泰山文学奖的奖杯，我在那个时候，想到的，是对张凤臻说：
请您放心！我们青年一代已经成长起来，我们会保护、忠诚这个你们保护了一生的组织，这个在咱们滨海根据地驻扎了5年的党组织——中国共产党山东省委！
他们仅仅是一群农村老党员吗？不。他们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
在他们的粗布衣服和皱纹里，每一根布线和皱纹的走向，都闪耀着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本色。
任何人，请看到这一点！
请看到中国共产党人比黄金珍贵，比太阳明亮的初心和忠诚！
他们，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来路。
执政70多年了，建党100年了。在一些进城的共产党人已经忘记了来时土路的时候，在很多青年人，加入这个组织只是为了当官、提拔、捞好处的时候，他们的存在，提醒着这些迷路的共产党人：是为了发财吗？为了升官吗？为了成为当年他们要打倒的那一类人吗？！
是他们的初心，照亮了我。照亮了我本来迷茫的眼睛。
整个中国，整个大地，在走到今天的时候，最亟待你们身上的泥土来照亮。
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袭来时，大罗庄村92岁的1946年入党的老党员宋运明，弯着腰到村党支部，要求到村口值班。大罗庄村，这个英雄的村庄，莒县红色火种的发源地，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入党的老党员，只剩了他一个人了。然而，老人衰老瘦弱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它让一切想要摧毁这个国家与这个民族的敌人胆寒……
我们的本色老党员事迹展览馆，在山东，在黄海边的莒平原，在大罗庄村。
从它向北30千米，就是大北杏村，中共山东党组织的创始人王尽美出生的地方。1925年，病重返乡的王尽美的护送者之一，叫宋寿田。他就是大罗庄的人，他是王尽美发展的党员。
宋寿田有个弟弟，幼年丧母，宋寿田抚养他长大，带他去济南读书。
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就是宋平，参加革命后曾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
2021年，他已经10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