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滨海
读完各级党史,我继续研读《毛泽东选集》《列宁全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这个阅读,持续了5年多的时间。
读书的间隙,我依然在田野里行走寻访。
我与100多位老党员有了深入的交流。我与老人们一起拔草、一起赶集、一起烧火做饭,一起上医院看病;我在田间地头踩下深深的脚印。
当时的很多感受,比如,坐在倒扣的塑料桶上,和老人说话;和老人们在厨房拉着风箱,用钝钝的菜刀切南瓜,到玉米地里收玉米;不管是冬天从平原上吹来的浩荡长风,还是夏天树荫里的愉快乘凉,老人们口中断续的历史旧事,我们相同的莒地方言,是如此深刻地进入了我的生命。
一直到今天,我都并没有完全写出,那些细碎的时光和细节,那些故事。
这些,是小说的表达范畴。
在回到本色馆近两年后,我写出了30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发现滨海——一个中国当代青年对中国革命与抗战的思考》,2016年11月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在2019年8月,它获得山东省第四届泰山文艺奖。
在这本书的写作中,最大的受益者,是我自己。写作的过程,就是我重构自己的过程。是我脱胎换骨、重新建筑人生观、价值观的过程。
我甚至在写完它的最后一章《中国当代青年的宣言》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与价值。
我甚至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的宿舍里风扇坏了,闷热不堪,院子里青草疯长,田野里一片蛙鸣。而明月在天,表里澄澈。
我写下这一部分的文字时,心里有火在燃烧,我清楚地感觉出,我的血液在燃烧。我能清楚地感觉出,自己的心,和先烈们完全跳动在了一起!
马克思在1866年写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说:
昨天我又躺倒了……假如我有足够的钱……也就是说——来养家,而我的书又已经完成,那我是今天还是明天被投到剥皮场上,换句话说,倒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但在上述情况下,这暂时还不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4页)
是的,现在还不行,不能倒下。
我的神圣感,由此而生,一直到今天。它是支撑我的重要力量之一。
是的!
在这个时候,我无比羡慕马克思与恩格斯的伟大友谊。我无比渴望生活中,能够遇到具备相同信仰,可以讨论理论、讨论创作的朋友、同志。很遗憾,在2015年,我没有遇到。在那一年,我的孤独,很大意义上来源于此。
尤其是2016年的夏天,我竟然有被青草淹没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无比渴望与人交流,我在远离大城市的大罗庄村,看着窗前的树林,心中青草离离。
我无比渴望的是,有一天,我也能够如马克思对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对另一个我的同志说出:
亲爱的朋友,所有的这一切情况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友谊是何等幸福。你要知道,我对任何关系都没有做过这样高的评价。
我相信,这也是一切信仰者所渴望的。
今天的我,已经确信这一点:人世间,只有这样具有同样崇高的信仰,在同一个组织里的同志,才可能有这样伟大、纯洁的友谊存在!
这世间,最高尚的称呼,就是同志,同志啊!
在2015年,乃至2016年,我的朋友、亲人、同志,就是我的那些隐没在乡间土屋泥路上的已经衰老、在渐渐走近生命尽头的老党员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会儿,咱们党的规模,正好一百人中一个党员。咱是‘百里挑一’。”
“现今,这么多?都合格?不一定吧?”
“要是变了质,可了不得,那样,国泰民安不长久!”
这是老党员孙振喜的话。
这是2017年5月,我在孙振喜家里,听老人说的。他的表情严肃。此时,老人已经生病,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有洁癖,不吃肉,不吃鱼,除了一点新鲜青菜,他对食物几乎没有要求。这与我在食物上的选择相同。他的衣服,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连裤线都是笔直的。家里家具简单,但井井有条。大门口的月季花开得娇嫩鲜艳。老人一直打扫村路,他不能容忍脏乱、丑陋。
从2014年5月,我第一次见到他,到2017年10月他去世,3年多的时间里,我与老人多次见面,亲如祖孙。每次我去,老人都早早地等在村口,等我走时,他都长久地站在村口,苍老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说,爷爷,回去吧!
老人还是不动。他的眼睛里显示出深深地留恋。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走。
在北京开《发现滨海》研讨会的时候,我说,我要给我的老党员买北京小吃带回去。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他。
2016年夏天,我给老人买了件夏装带去,他埋怨我:你自己工资不高,我有地……
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很硬朗的。他的床头放着我的两本书,整整齐齐。这年冬天,他开始患病,但是怕我担心,不让我过去。说,爷爷家里,现在脏,别来了。
我不听。我去他的家里,眼看他一点点消瘦下去,眼看他一天天羸弱下去;他不能去村街上打扫卫生了,也不能收拾家了;最后,他无法下床了……
我无能为力。除了给老人带一点吃的,给老人洗洗衣服、打扫房间之外,我能为老人做得太少了。
我和他的后人保持着频繁的联系,我说,要不到济南治疗吧?
然而,终于还是没有。
我经常惭愧于我的无力感。如果我能够在大城市有足够的能力,找到更好的医生,可能老人还不会去世。是的,这些年里,我感到最多的是个体的无力。
92岁的老党员张凤臻说:“1943年,咱滨海区搞了个活动,叫谁养活谁。群众刚开始不了解,说地主养活咱。那肯定不对。咱们党员是干什么的?咱开会,学了道理,就给群众慢慢讲,他们就懂了。”
她说:“当时咱滨海区干部开会时说了,群众和人民不是一回事,群众组织起来,才叫人民。”
她说:“咱党员有什么权力?咱党员就是去组织群众。”
2019年3月,我去看张凤臻,她已经在床上无法起来了。在此前,我一再在电话里叮嘱她的儿子,好好照顾老人。几乎每一个老党员的后人,我都几乎是恳求他们:
请你们,替我们,替组织,照顾好老人……
老人躺在床上,她连给自己盖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年,她曾经徒手夺过伪军的枪支。现在,她动不了了。但是,她的眼睛是清亮的,她说:组织……
外面阳光盛大,然而,春天和生命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一个月后,她去世了。她去寻找她的战友了。她葬进了她和战友们用鲜血打出来的滨海根据地。
张凤臻是一个解放了的根据地女性。她虽然一生生活在农村,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党员,但是,我敢确定,她的一生,比很多当代城市女性,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幸福感。我非常羡慕她。
2019年3月张凤臻弥留的病床前,她的床头放着我的书
她的家,是小店镇,那是滨海根据地最早、最核心的区域。她在这里接受了根据地的教育,在根据地明朗的天空下成长、生活了一辈子。她很早就分得土地,按照自己的愿望,找了一个同样也是共产党员的同志,有尊严、有安全感、和谐地过了一生。她有尊严,不受任何人的气,除了最后,不得不接受衰老和死亡的气。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她,她就在和她儿子生气:我不舒服,让他送我去医院,不愿去!磨蹭什么!
邓力群在东北基层工作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没有农民的期盼,我们的规划也好,目标也好,都是空中楼阁;没有农民的参与,我们的方针、政策就难以见到成效。我们党在东北之所以能够取得胜利,一个最基本的环节,就在于能把大多数人民群众发动起来实行对敌斗争,大多数群众发动起来了,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在榆树县(现榆树市)的土改,让邓力群深刻懂得并牢牢记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共产党的干部必须学会联系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团结群众为实现自己的利益而奋斗,这是我们党的根本力量和优势所在,也是我们各项工作的取胜之道。
93岁的夏庄镇老党员李春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卧床很久,抬头尚且吃力。他勉强地抬起头,说:
“共产党是穷汉党!你说这个世上,是穷汉多,还是富人多?只要穷汉支持它,它就兴旺!共产党就得永远永远和穷汉拌拉在一起啊!”
“不能不依靠人民啊!”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穷人党不能变成富人党。要是变成了富人党,穷人还会支持?穷人不支持,这个党怎么办?
毛泽东说过:我们共产党人,要是没有人民可怎么办啊!
那是在革命战争年代,没有人民支持,一天也过不下去。那么,今天,已经成为执政党的共产党,就可以不要人民支持了吗?
不。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念兹在兹的,就是人民。2020年6月,在宁夏回族自治区调研时,他强调: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切实解决好群众的操心事、烦心事、揪心事。
95岁的老党员吴正范,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对印自卫反击战。他记忆最深刻的是,1945年9月,刚从山东到东北去后的那段日子:
“冷,是冷,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要是在咱滨海根据地,群众早就给送了棉衣。关键是,那会儿咱刚去东北,还没建立根据地。形势很严峻,伤员没地方放,放在老百姓家里,地主和国民党军队去连老百姓和伤员一起杀。后来,咱们从各个根据地去东北的干部在当地发动群众开展土改,这才扎下了根。这个事,我看出,单纯军事路线是不对的。军事离不开政治。不依靠群众绝对不行。”
吴正范参加了1962年的对印自卫反击战。说起那段经历,他那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着豪迈与无敌。我知道,那是革命英雄主义的光芒!他的部队后来到新疆边防戍边。他难忘的,是在天山脚下骑马。然而,一生热爱部队的他,患病在身,他不愿意给部队增加负担,主动要求退伍,回到老家当农民。离开部队的时候,他说,只要部队需要,我爬,也爬回来!
93岁的老党员聂荣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村口放羊。他的身体干瘦,干瘦得像根竹竿一样。他的消化系统在朝鲜艰苦的环境中受到伤害。他在朝鲜战场战斗了5年。
说起他经历过的淮海战役,问他,为什么80万国民党军队打不过60万我们的部队;为什么解放过来的国民党士兵经过教育,马上就掉转枪口,他说:“天下穷人是一家!”
他说:“共产党人是干什么的?是提着脑袋为天下穷人说话、拼命。这样,谁都杀不完共产党人!”
92岁的老党员陈淑元面对老伴的抱怨:生了5个孩子没捞着吃一个鸡蛋!
他的回答是:
“党有纪律!没纪律早就完了!”
他说:
“我是不敢!往家拿,不是共产党员!”
这金石一样、掷地有声的话啊!
这个老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以为我是去串门的晚辈,他说这个话时,是随意闲谈,根本没有对着我。
2017年7月,92岁的老党员夫妻——陈淑元、唐树芳,我害怕下一次再来,就见不到他们了……所以流泪
这两句话里,埋藏着一个工农政党的秘密:它的严明的纪律。它的人民性。往家拿不是共产党员!这振聋发聩的话啊!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农村老党员。他们是基石。这个政党的基石,这个国家的基石!
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王玉璞,全家11人都是共产党员。他在1941年牺牲。他的儿子在1947年被错误活埋。我见到他的孙女王增英时,问,你们后悔吗?她说,她也这么问过她母亲,她母亲,也是一位1938年入党的老党员。她的回答是:
“你看这沭河,流了多少弯,才流到咱村?”
“共产主义这么大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人啊,河啊,都是拐着弯朝前走的!”
这是金子一样的话啊!
这是人民、共产党人的胸怀啊!
这句话给我极大的震撼。从此,我开始思考,也许共产党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应该有广阔的胸怀和气魄。应该打破一切个人好恶、一切公式,来看问题。哪怕在逆境里,也要看到党的事业的广阔天地啊!